落鹰涧。
初春的寒风在狭窄陡峭的涧道中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呜咽。两侧风化剥蚀的岩壁如同巨兽狰狞的肋骨,高耸嶙峋,投下冰冷而压抑的阴影。涧底,融雪汇成的溪流湍急奔涌,撞击着嶙峋的乱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这里,是通往砺兵谷的门户,也是阿七和他一百死士选择的——埋骨之地。
阿七伏在一处离涧底约三十丈高的天然岩台上,冰冷的岩石硌着他的胸膛。他身后,几十名同样紧贴岩壁的战士,如同与山石融为一体。每个人的呼吸都压得极低,眼神却如同潜伏的饿狼,死死盯着下方蜿蜒曲折的涧道入口。几架用油布和枯草精心伪装过的“新蜂窝弩”,被牢牢固定在几处视野开阔、又便于撤退的天然掩体后。老鲁头亲自改装过的杠杆上弦装置,让上弦速度大大提升,此刻弩臂紧绷,沉重的“蜂刺箭”在箭槽中闪烁着幽幽寒光。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终于,在午后惨淡的日头偏西时,大地传来了沉闷的震动!
轰隆隆…轰隆隆…
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密集的马蹄踏击冻土的声音!
“来了!”阿七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压得如同耳语,“都稳住!听我号令!弩手预备!”
视线尽头,尘土飞扬!一条黑色的“洪流”,沿着河谷汹涌而来!赵铁柱麾下先锋大将王霸的两千轻骑,如同出闸的猛兽,气势汹汹!铠甲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长矛如林,强弩在鞍侧晃动。队伍前列,王霸那铁塔般的身躯格外醒目,他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声如洪钟地咆哮着催促行军,骄横之气溢于言表。显然,他根本没将可能存在的“土耗子”放在眼里。
滚滚铁流,毫无顾忌地涌入了狭窄的落鹰涧!
“放!!!”
当王霸的将旗和前锋马队完全进入涧道最狭窄、两侧岩壁最高耸的“鹰喙”地段时,阿七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轰!轰!轰!
首先是预先布置在两侧高处的巨大岩石和冻土块被撬动、砍断绳索,如同山崩般轰然砸落!巨石裹挟着冰雪泥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入涧底拥挤的骑兵队伍中!
“啊!”“小心落石!”“马惊了!” 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马匹的惊嘶声、骨头碎裂的恐怖声响成一片!狭窄的涧道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蜂窝弩!放!!!”阿七的第二道命令如同催命的号角!
嘣!嘣!嘣!嘣!
四架蓄势待发的新蜂窝弩同时爆发出沉闷的怒吼!经过老鲁头用拓木和牛筋强化、并加装了防冻措施的弩臂,释放出远超之前的恐怖动能!二十支特制的“蜂刺箭”,带着凄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如同死神的梳篦,瞬间覆盖了涧道中段一片相对密集的骑兵区域!
噗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穿透声和骨骼碎裂声密集响起!沉重的铁簇短箭无视了轻骑兵相对薄弱的皮甲,轻易撕裂血肉,贯穿马匹!被正面命中的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惨叫着栽落马下!战马悲鸣着翻滚,将更多的骑兵绊倒!仅仅一轮齐射,狭窄的涧道内便倒下了近二十骑!鲜血如同小溪般在冰冷的岩石上蔓延!
“敌袭!在上面!” “是弩!好厉害的弩!” “散开!快散开!” 幸存的赵军骑兵惊恐万状,队伍瞬间大乱!训练有素的战马在狭窄空间和同伴的尸体前也陷入了恐慌,互相冲撞践踏!
“放箭!给老子放箭!射死他们!”王霸挥舞着狼牙棒,暴跳如雷地咆哮!他从未吃过如此大亏!
涧底的赵军弓弩手慌忙举弩向岩壁上射击!箭矢嗖嗖地飞上来,但仰射本就吃力,加上目标隐蔽在岩石后,大多钉在了岩壁上,徒劳无功。
“滚石!火油罐!给我砸!”阿七毫不停歇,冷酷地下达第三轮打击命令!
更多的石块、冻土块被推下!几个燃烧的火油罐(里面是有限的动物油脂)被奋力掷下,在混乱的人群和倒毙的马匹尸体上炸开!虽然火势不大,但浓烟和火焰进一步加剧了恐慌和混乱!
“冲上去!杀光他们!”王霸彻底红了眼,挥舞着狼牙棒,驱赶着身边亲兵试图攀爬岩壁反击。但岩壁陡峭湿滑,礌石箭雨不断落下,攀爬者如同活靶子,不断惨叫着跌落。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阿七指挥着战士们,利用居高临下的绝对地利、蜂窝弩恐怖的覆盖杀伤、以及滚石火油的袭扰,死死地将两千赵军精锐堵在狭窄的涧道内!赵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但在这种地形下,兵力根本无法展开,只能被动挨打,每一次试图冲锋或攀爬都付出惨重代价!
涧道内,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如同人间炼狱!
岩壁上,砺兵谷的勇士们如同磐石,一次次扣动蜂窝弩的悬刀,一次次将致命的箭雨和死亡倾泻而下!阿七的身影在最前沿来回穿梭,指挥若定,眼神冰冷如铁。他知道,他们每拖住敌人一刻,砺兵谷就多一分生机,匠作营的蜂窝弩就多一分成型的希望!为此,他们可以流尽最后一滴血!
* * *
砺兵谷,匠作营岩洞。
洞内的气氛比落鹰涧的厮杀更加炽热,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迫感。老鲁头浑身汗水和油污,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已经嘶哑:“快!三号弩的绞盘杠杆再调紧一点!四号弩的扳机联动有点卡滞,上油!快上油!五号弩的箭槽对不准?他娘的用锉刀给老子磨!”
五架正在紧张组装的蜂窝弩原型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拓木弓臂散发着坚韧的光泽,野牛筋主弦绷得如同满月,新设计的杠杆上弦装置被反复调试着。铁匠炉烧得通红,铁锤叮当,不断有锻打好的铁簇“蜂刺箭”被淬火取出。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油脂味、汗味和金属的腥气。
“鲁工师!落鹰涧…落鹰涧打起来了!阿七队长他们…”一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少年冲进洞内,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赵贼人太多了!箭像下雨一样…”
洞内瞬间一静!所有匠人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齐刷刷看向老鲁头,充满了担忧和焦虑。阿七带走的,可是谷里最精锐的兄弟!
老鲁头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锉刀差点掉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那架即将完成组装的五矢蜂窝弩,弩机上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映照出落鹰涧的血色。他仿佛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看到了阿七和兄弟们浴血奋战的身影。
“都愣着干什么?!”老鲁头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暴戾,“阿七兄弟在前面用命给我们抢时间!你们他娘的在这里发呆?!想让他们白死吗?!给老子干活!快!再快!今天日落之前,这五架‘蜂窝’要是不能上弦放箭,老子第一个从这岩壁上跳下去!”
吼声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心上!担忧瞬间被更强烈的悲愤和使命感取代!匠人们如同疯了一般扑向自己的岗位!铁锤砸得更狠!锉刀磨得更快!调试的手更稳!汗水混合着油污从他们脸上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弩机上,却无人擦拭。时间,就是阿七兄弟的命!每一根成型的“蜂刺”,都是射向赵贼的复仇之箭!
李长天不知何时站在了洞口。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沉默地看着洞内那如同燃烧生命般忙碌的景象。陈墨和韩章站在他身后,脸色凝重。落鹰涧的战报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狼帅…”陈墨声音干涩,“阿七他们…恐怕…”
“没有恐怕。”李长天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决绝,如同淬火的钢,“阿七在履行他的使命。我们,也要完成我们的。”他目光投向洞内那几架在火光中逐渐显露狰狞轮廓的蜂窝弩,“告诉鲁工师,谷口的工事已经加固。砺兵谷,会撑到他们的‘蜂窝’飞起来的那一刻。”
* * *
落鹰涧,黄昏。
惨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狭窄的涧道内,尸骸枕藉,血流漂杵。赵军丢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和同样数量的伤马,涧水被染成了暗红色。王霸的骄横早已被惊怒和一丝恐惧取代。他从未想过,区区百人,凭借地利和那该死的怪弩,竟能让他两千精锐寸步难行,伤亡如此惨重!
岩壁上,砺兵谷的勇士们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滚石和箭矢耗尽,蜂窝弩的弓弦在连续高强度射击下崩断了两根(幸好有备用),二十多名战士永远倒在了冰冷的岩石上,更多人带伤。阿七的左臂也被一支流矢贯穿,草草用布条捆扎着,鲜血浸透了衣袖,但他依旧如同岩石般钉在最前沿的指挥位置。
“头儿!火油和滚石都没了!弩箭也快光了!”一名满脸血污的老兵嘶哑地报告。
阿七看着涧底虽然混乱但依旧黑压压的敌军,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四合,黑暗即将降临。他知道,他们的极限快到了。
“兄弟们!”阿七的声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令人心折的力量,“我们拖住了狗贼整整一下午!够本了!狼帅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现在,听我命令!蜂窝弩,把最后几轮箭,全给我泼下去!然后,分散撤退!按预定路线,回砺兵谷!能走一个是一个!”
“头儿!你呢?!”战士们急问。
“我断后!”阿七拔出腰间的断刀,刀锋在暮色中闪着寒光,“总得有人告诉王霸那狗贼,爷爷们要走了!”他脸上露出一个混杂着疲惫、疯狂和骄傲的笑容,“告诉狼帅,阿七…没给他丢人!”
最后几支“蜂刺箭”带着战士们的怒火和诀别,狠狠射入涧底,再次掀起一片混乱和惨叫。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幸存的砺兵谷战士们含着热泪,如同猿猴般,沿着预先探好的、极其险峻的隐秘小径,迅速向上攀爬撤离!
“他们要跑!追!给老子追上去!杀光他们!”王霸暴跳如雷,驱赶着手下攀爬。
阿七独自一人,如同受伤的头狼,屹立在最高的岩台上。他挥舞着断刀,将几块散落的岩石奋力砸下,阻挡着攀爬的敌军。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孤独,却又无比高大。
“狗崽子们!来啊!爷爷在此!”阿七的狂笑声在涧道中回荡,充满了蔑视与悲壮!
一支弩箭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大腿!他身体一晃,单膝跪地,却依旧用断刀支撑着身体,怒视着下方。
更多的箭矢向他射来…
落鹰涧的寒风,呜咽着,卷走了最后一声不屈的呐喊。
当王霸的士兵终于爬上岩台时,只看到一具浑身插满箭矢、却依旧保持着挥刀姿势的冰冷身躯,以及岩壁上用鲜血写下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砺兵谷——阿七!**
落鹰涧的阻击,以百余名砺兵谷勇士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硬生生将王霸五千大军的锋芒,阻挡了整整一个白天!涧底的血河,岩壁上的血字,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惨烈阻击的代价。而砺兵谷内,五架在血火催促下诞生的杀戮机器,正缓缓抬起它们冰冷的“蜂巢”,等待着…饮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