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县的粮仓大门被轰然撞开时,堆积如山的陈米白面暴露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散发出谷物特有的、略带霉味的香气。这香气对于砺刃谷的士兵和紧随其后、衣衫褴褛的怀远百姓来说,无异于救命的甘霖。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和贪婪的骚动!
“分粮了!李首领分粮了!”
“老天开眼啊!”
“冲啊!抢啊!”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哭喊着、推搡着涌向粮垛!士兵们组成的单薄防线瞬间被冲垮,秩序荡然无存!有人抱着整袋粮食狂笑,有人为了一捧米厮打翻滚,孩童在混乱中被踩踏发出凄厉的哭嚎,老人绝望地伸着手却挤不进去…
李长天站在县衙残破的台阶上,赤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沾着血污和泥泞的青石板上。他看着眼前这混乱而癫狂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深潭般的沉静下,翻涌着一丝冰冷的疲惫。怀远县拿下了,刘铁鞭的根基毁了,漳水东岸最大的豪强威胁拔除了。但这胜利,是用谷口兄弟的血、赵铁柱的残躯、以及眼前这如同野兽争食般的混乱换来的。
“大哥,粮…按不住。” 赵铁柱拄着拐杖,拖着一条几乎报废的胳膊,艰难地走到李长天身侧,独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暴戾,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他身上的血腥气混合着药味,脸色苍白如纸。
“让他们抢。” 李长天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抢完了,再按《均田令》,重新登记造册,按户分发。抢粮者,不予追究。但日后分田,抢得越多者,份额越少。”
赵铁柱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大哥这是…用粮食的诱惑,暂时稳住混乱,再用未来的田亩分配,重新建立秩序和约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另外,” 李长天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告诉陈墨,让他立刻组织人手,清查刘府和县衙库房。金银细软、铜钱布帛,一律登记入库。胆敢私藏者,斩。”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些钱,是水营造船买铁的钱!是兄弟们治伤买药的钱!谁动,就是动砺刃谷的命根子!”
“是!” 赵铁柱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狠厉。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挤入混乱的人群,嘶哑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都他娘的给老子听着!粮!有的是!抢完了算逑!但谁敢动库房一个铜板!老子活剐了他!执法队!给老子盯紧了!”
怀远县的混乱在赵铁柱染血的拐杖和执法队的钢刀威慑下,被强行压制下去,转入一种更加粗粝、却也初具雏形的秩序。但这短暂的喘息,很快被来自北方的寒流彻底冻结。
漳水,封冻了。
一夜之间,凛冽的朔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将奔腾浑浊的漳水河面彻底封死。厚厚的冰层覆盖了河面,反射着惨白冰冷的阳光。新生的砺刃水营,那五艘刚刚熟悉水性的快船,如同被钉死在琥珀中的昆虫,无助地冻结在码头旁的冰面上。桨橹成了摆设,蜂窝弩指向空茫的冰原。赵铁柱拄着拐杖,站在冰封的码头,望着白茫茫一片的河面,独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绝望。水营,成了冰上的困兽!周阎王若趁此时机卷土重来…
砺刃谷内,气氛比冰封的漳水更加沉重。谷口血战的伤员挤满了临时搭建的窝棚,缺医少药,呻吟声日夜不绝。粮食虽然暂时缓解了怀远的饥荒,但涌入谷中的流民和伤员让本就不宽裕的存粮再次捉襟见肘。陈墨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户籍田册和库房账目之间,眼窝深陷,原本清俊的脸上刻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峻。怀远县的见闻,野鸭荡的险死还生,让他心中那点读书人的温良恭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同薄冰般寸寸碎裂。
“大哥,不能再等了!” 赵铁柱将拐杖重重顿在议政堂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嘶哑焦躁,“冰封了水路,周阎王缓过气来,刘铁鞭那老狗说不定也舔好了伤口!还有混江龙那老水贼,吃了那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困在谷里,就是等死!必须打出去!打下云城!只有拿下云城,才有粮!有药!有铁!有立足之地!”
云城,漳水北岸重镇,扼守南北水陆要冲,墙高池深,守军数千。打云城?在砺刃谷新遭重创、水营瘫痪、天寒地冻之际?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墨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铁柱说得对!困守是死!打云城,尚有一线生机!周阎王新败,军心不稳!云城守将张德禄,贪婪无能,克扣军饷,不得军心!城中粮仓充盈,药库完备!若能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 李长天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城中守军数千,戒备森严,我们如何里应?”
陈墨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取代。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纸张,缓缓摊开在桌案上。那是一张极其详尽、标注着密密麻麻小字的云城布防图!城防、粮仓、武库、兵营、水门…甚至守军换防时间、将领住所,都清晰在列!
“这…” 赵铁柱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机密的城防图,陈墨如何得来?
陈墨避开李长天审视的目光,声音低沉:“学生…在怀远县衙密室,找到刘铁鞭与云城守将张德禄秘密往来的书信…其中…夹着此图。刘铁鞭…早有不臣之心,暗中勾结张德禄,图谋不轨…此图,便是凭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意味:“学生…还抓到了刘铁鞭的一个心腹账房。此人…贪生怕死,愿为我们所用。他熟悉云城,更…更知道张德禄一个致命的弱点——此人…极度好色,尤其…嗜好雏妓。每月十五,必会偷偷溜出军营,在城西‘暗香阁’密会其圈养的一名幼妓…”
议政堂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赵铁柱看着陈墨那张苍白而冷峻的脸,看着他平静地吐出如此阴暗隐秘的信息,第一次对这个书生感到了陌生和一丝寒意。大哥说得对,这世道,真的能把人变得…不一样。
李长天沉默着,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缓缓踱步。脚底传来的寒意,如同他此刻内心的权衡。陈墨提供的,是一条毒计。利用敌人的贪婪和腐败,行卑劣之事,破城杀人。这与他破庙立誓、为生民立命的初衷,背道而驰。
就在这时!
“报——!” 柳红袖带着一身寒气冲入议政堂,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惶!“大哥!急报!京城…京城来人了!皇帝…皇帝震怒!下旨…由九皇子赵王亲率…三万禁军精锐‘玄甲卫’!并调集周边三州府兵!号称十万大军!由…由周阎王余部为先锋向导!已…已出潼关!兵锋直指…漳水!檄文…檄文已传遍各州府!”
她颤抖着递上一张抄录的檄文。
“……逆贼李长天,纠集流寇,僭越称制,擅杀命官,焚掠州府,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今特命皇九子赵王,代天巡狩,总制诸军,剿灭此獠!…凡漳水逆众,弃暗投明者免罪,缚献贼酋者封侯!…敢有从逆抗天兵者,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十万…玄甲卫…赵王亲征…” 陈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朝廷…动真格了!这已不再是地方剿匪,而是倾国之力,雷霆镇压!
赵铁柱独眼赤红,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簌簌作响:“狗皇帝!好大的阵仗!来啊!老子这条命就撂这儿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
“闭嘴!” 李长天一声低喝,如同惊雷!他接过檄文,目光扫过那字字诛心的檄文,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却再无半分犹豫!那最后一丝因陈墨毒计而产生的挣扎,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灭顶之灾彻底碾碎!
赤足踏前一步,冰冷的触感刺入骨髓。李长天猛地抬头,目光扫过陈墨、赵铁柱、柳红袖,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打云城!十五之前,必须拿下!”
“陈墨!按你的计划!立刻布置!我要那张德禄的人头,和云城的城门钥匙!”
“铁柱!集合所有能战的兄弟!伤兵能动弹的也带上!谷中只留老弱妇孺!告诉兄弟们,打下云城,才有活路!打不下,就一起死在城下,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红袖!你的人,全部撒出去!我要知道赵王大军的一举一动!还有…云城周围,所有能走的路,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摸清楚!”
命令如同冰雹砸下!砺刃谷这架伤痕累累的战争机器,在李长天孤注一掷的决断下,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轰鸣!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带血的兵器,给伤口缠上更紧的布条。伤兵挣扎着爬起来,拄着木棍,拿起豁口的刀。工匠营日夜不息,赶制着简陋的攻城梯和撞木。
陈墨埋首于那张阴冷的城防图,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手指在“暗香阁”的位置狠狠划过。赵铁柱嘶哑的号令回荡在谷中,带着一种末路的悲壮。柳红袖的情报如同蛛网,疯狂地伸向云城和北方那滚滚而来的铁蹄烟尘。
李长天独自走出议政堂,赤足踏在砺刃谷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未消融冰碴的土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血印。他走到谷口,望向北方。那里,是冰封的漳水,是即将成为血火炼狱的云城,更是那遮天蔽日、号称十万的玄甲铁骑!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冰冷的雪沫。冰河封路,玄甲压境。
砺刃谷的最后一步,是踏着冰碴与蒺藜,撞向那铜墙铁壁的云城。不成功,便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