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刃谷口弥漫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尚未散尽,漳水河面上却已换了人间。浊浪依旧,但曾经盘踞黑龙潭、令人闻风丧胆的沙洲,此刻却插上了一面略显粗糙、却异常醒目的赤底黑龙旗。旗面在河风中猎猎作响,旗上黑龙张牙舞爪,龙睛处用炭笔狠狠点染,透着一股子草莽的凶狠和新生的锐气。
李长天赤着双足,踩在缴获自黑龙帮最大那条包铁快船的冰冷甲板上。甲板被河水冲刷过,却依旧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那是昔日水匪搏杀留下的印记,如今成了新主人脚下的基石。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窜头顶,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他身后,甲板上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人。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水匪,而是百余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里交织着恐惧、麻木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男女老幼。他们是黑龙潭沙洲上残留的“老弱病残”——被杜黑七和独眼龙抛弃的累赘,被砺刃谷俘虏的阶下囚。
一个断了左臂、须发花白的老水匪,被众人推搡着,颤巍巍地捧着一把用红布包裹的、象征着黑龙帮最高权力的分水刺(独眼龙葬身洪水后,此物被找到),膝行至李长天脚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李首领…” 老水匪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的惶恐,“沙洲…沙洲上剩下的…就…就这些了…求…求首领开恩…给条活路…” 他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几个懵懂的孩童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
河风呜咽,吹动李长天额前散乱的发丝。他低头,看着那把曾属于杜黑七、沾染过无数血债的分水刺,又抬眼扫过甲板上这群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他们不是战士,只是依附于强者求存的可怜虫。杀之?易如反掌。留之?是累赘,更是隐患。
“活路?” 李长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杜黑七在的时候,你们有活路吗?独眼龙把你们当人看过吗?”
人群死寂,啜泣声也停了。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答案不言自明。
“我砺刃谷的活路,是兄弟们用血、用命,从官兵嘴里,从豪强刀下,一寸寸抢出来的!” 李长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刀锋,指向漳水两岸,“我们的活路,是《均田令》!是让耕者有其田,让打渔的能有条自己的船!让像你们这样的人,能挺直腰杆活着,不用再给人当牛做马,不用再被像垃圾一样丢掉!”
他猛地一脚踢开老水匪捧着的分水刺!那象征旧日强权的凶器哐当一声滚落在甲板上!
“从今天起!漳水之上,没有黑龙帮!只有砺刃水营!”
“你们的活路,不在我李长天手里!在你们自己手里!”
李长天赤足踏前一步,冰冷的船板与他温热的脚心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张惶恐的脸:
“想留下的!从此便是砺刃谷的兄弟!守我砺刃谷的规矩!男人编入水营,操船练弩!女人照料伤患,纺纱织网!老人孩子,谷中自有安置!只要出力,就有饭吃!有田分!有功赏!”
“想走的!” 他指向岸边一条无人的破旧小船,“现在就可以上船!带上你们的东西,离开漳水!从此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李长天,绝不阻拦!”
选择权,被粗暴而清晰地抛给了这群绝望的人。
甲板上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声和水浪拍打船帮的声响。恐惧、犹豫、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丝被许诺的“活路”所点燃的微小火苗,在每个人心中疯狂交战。
“我…我留下!” 一个瘦骨嶙峋、脸上还带着鞭痕的年轻妇人,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我男人…就是被独眼龙活活打死的!我…我要报仇!我要跟着首领,给娃挣条活路!” 她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
“我也留下!”
“算我一个!反正…反正也没地方去了!”
“跟着李首领!有饭吃!”
如同第一块倒下的骨牌,有人带头,压抑的求生欲瞬间爆发!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嘶哑地喊着,磕着头,表示愿意留下。就连那个断了臂的老水匪,浑浊的老眼中也淌下泪来,挣扎着重新跪好:“老朽…老朽残废…但…但熟悉水道暗礁…愿…愿为水营引路…”
最终,只有寥寥几个神色麻木、了无生趣的老人,蹒跚着走向那条破船,如同行尸走肉般消失在茫茫河面。
李长天看着甲板上选择留下的人群,脸上并无喜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他转身,对肃立在船尾的赵铁柱道:“铁柱,这些人,交给你了。”
赵铁柱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粗糙拐杖,左臂用木板和布条紧紧固定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独眼却燃烧着比以往更加炽烈、也更加复杂的火焰。鹰愁峡的洪水、乱葬岗的绝境、兄弟的鲜血、以及自己这条捡回来的残命,如同熔炉般淬炼着他。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冲杀的莽夫。
听到大哥的命令,赵铁柱拄着拐杖,一步一顿,艰难却异常坚定地走到人群前方。他的目光扫过这些新归附的“兄弟”,不再有往日的轻视和不耐,反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和审视的锐利。
“都…给老子听好了!” 他的声音因伤势而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进了砺刃谷…就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以前的…腌臜事…都他娘的给老子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守规矩!听号令!敢有异心…” 他猛地举起完好的右臂,指向船头那面狰狞的黑龙旗,“…老子就把你们…挂在这旗杆上…点天灯!”
赤裸裸的威胁,带着血淋淋的杀气。新归附的人群噤若寒蝉,恐惧地低下头。
“水营…不养废物!” 赵铁柱喘了口气,继续道,“瘸子…瞎子…都给老子…动起来!搬东西!修船!做饭!看孩子!只要…还有口气…就给老子…干活!有功…老子亲自给你们…记功!分田!分船!” 他指着岸边几艘正在修缮的船只和忙碌的工匠营,“看见没!那是…我们的船!以后…打下来的船…都有你们的份!”
胡萝卜加大棒,简单粗暴,却无比有效。在赵铁柱凶神恶煞的注视和“分田分船”的许诺下,这群原本麻木绝望的“老弱”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名为“希望”和“归属”的火光。他们开始笨拙却努力地听从指挥,搬运物资,清理甲板,照顾伤员…
李长天看着赵铁柱以残躯镇住场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更深的凝重。他转身,走向船头,赤足踏在冰冷的船首像上,遥望漳水下游。那里,周阎王的威胁尚未解除,刘铁鞭的阴影仍在徘徊,杜黑七下落不明如同毒刺…而砺刃谷刚刚拼凑起来的水上力量,稚嫩得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孩。
“大哥。” 柳红袖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脸色依旧带着失血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周阎王大营,彻底乱了。鬼见愁粮草被焚的消息传开,加上俘虏带回去的瘟疫流言…昨夜炸营了!死伤数百,溃逃者不计其数!周阎王斩杀了几十个带头闹事的,才勉强稳住阵脚,但已无力再攻,正龟缩在黑风岭大营,向州府告急求援!”
“刘铁鞭呢?” 李长天声音低沉。
“钻山豹被铁柱的‘瘟疫’吓退,退回怀远老巢,暂时没有异动。但探子回报,刘铁鞭似乎派了心腹,快马加鞭往南去了…” 柳红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方向,像是去联络盘踞在云梦泽的‘混江龙’吴大疤瘌!”
“混江龙…” 李长天咀嚼着这个名号,眼中寒光闪烁。那是比杜黑七更难缠的水上巨寇,势力横跨数州,连官府都忌惮三分。刘铁鞭这是引狼入室,想借刀杀人!
“还有…” 柳红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漳水上游…老鳖湾附近,有我们的人发现一些奇怪的痕迹…像是…有人在那里停留过,还有…一具高度腐烂、死状极惨的尸体…像是…被毒死的?”
杜黑七!李长天心头一凛。这翻江龙,果然没死透!
“知道了。” 李长天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他低头,看着自己赤足下冰冷坚硬的船首铁甲,又望向漳水浩渺的烟波。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杜黑七的残毒,周阎王的困兽,刘铁鞭的毒计,混江龙的阴影…这漳水看似暂时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他缓缓抬起脚,又重重踏下!赤足与铁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令!”
“水营加紧整训!五日之内,我要看到这五条船能在漳水上进退如风!”
“谷中防务,交由陈墨!伤兵营全力救治,不惜代价!”
“红袖!你的眼睛,给我盯死南边!混江龙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放出风声!就说我李长天,诚邀四方豪杰,共建‘漳水盟’!凡愿共抗暴政、同享水道者,砺刃谷虚位以待!有船出船!有人出人!有功同赏!”
与其坐等群狼环伺,不如主动搅动风云!这潭水,越浑,才越有他这条潜龙腾挪的空间!
命令如同旋风般传开。赤底黑龙旗下,新生的砺刃水营在赵铁柱嘶哑的号令和拐杖的顿地声中,开始了笨拙而充满希望的操练。船桨破开水面的声音,工匠营叮当的敲打声,伤兵营压抑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水域上,奏响了一曲混杂着伤痛与野望的序章。
李长天独立船头,赤足感受着船身在波浪中的轻微起伏。脚下是敌人的旧甲,眼前是未知的怒涛。潜龙欲入海,风满黑龙旗。这席卷漳水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蓄力量。而风暴的中心,正是他脚下这艘,名为“砺刃”的快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