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刃谷的夜,被浓重的血腥与绝望浸透。风呜咽着卷过谷口新筑的木墙,带来下游漳水若有若无的腥气,也带来谷外连绵起伏、如同择人而噬巨兽般的官军营火。火光映照着木墙上溅满的污血和箭痕,也映照着墙后一张张疲惫、麻木却依旧死死攥着兵刃的脸。
陈墨站在木墙最高处的简陋望楼里,单薄的身躯裹着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棉袍,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他手中那卷记录伤亡和物资消耗的竹简,重逾千斤。三天!大哥要他守三天!这第一天,便已如同炼狱。
周阎王的前锋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攻势从未停歇。三百骑兵在谷口开阔地带反复冲击、抛射袭扰,五百步卒则如同蚁附,在简易云梯和蒙皮盾牌的掩护下,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木墙。滚木礌石耗尽,沸水金汁告罄,就连临时削尖的木桩都所剩无几。墙下的尸体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又被官军自己用钩索拖走,为下一波攻击清出道路。木墙上,砺刃谷的士兵伤亡同样惨重。陈墨亲眼看着一个上午还帮他搬运滚石的后生,被一支呼啸而来的重箭贯穿胸膛,惨叫着栽下墙头。
“陈先生!东段三号垛口被撞开了!官军要爬上来了!” 一个满脸血污的队正嘶哑着嗓子冲上望楼。
陈墨心头剧震!他强迫自己冷静,抓起手边一把沾血的腰刀——那是他第一次杀人留下的印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执法队预备队!跟我上!堵住缺口!死也要堵住!” 他不再犹豫,踉跄却坚定地冲下望楼,冲向那血肉横飞的缺口!
厮杀!从未如此近距离的厮杀!陈墨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地挥舞腰刀,格挡、劈砍!温热的、腥臭的液体溅在脸上,分不清是汗是血还是脑浆。他看到一个官军狰狞的面孔就在眼前,獠牙般的刀锋劈头砍下!他下意识地闭眼举刀格挡!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力量震得陈墨虎口崩裂,腰刀脱手飞出!他踉跄后退,绝望地看着那狞笑着扑来的官军…
“噗嗤!”
一杆染血的长矛从斜刺里狠狠捅出,精准地贯穿了那官军的咽喉!腥热的血喷了陈墨满头满脸!
是那个报信的队正!他一把将陈墨拖到身后,用身体挡住缺口,嘶吼着:“保护陈先生!” 瞬间,数把官刀砍在他身上!队正如同血葫芦般倒下,至死都保持着护卫的姿态。
“啊——!” 陈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他抓起地上掉落的官刀,不顾一切地扑向缺口,疯魔般劈砍!什么圣贤书,什么仁义道德,此刻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杀戮本能!为了守住谷口!为了等大哥回来!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
缺口在惨烈的肉搏中,用更多的尸体暂时堵住了。陈墨瘫倒在血泊和尸体中间,剧烈地喘息,浑身浴血,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笔下那些描绘乱世的“饿殍遍野”、“血流漂杵”的字眼,是何等的苍白无力。这血,是真的!这命,是热的!这绝望,能吞噬一切!
“陈先生!信鸽!柳头领的信鸽!” 一个士兵惊喜地指着天空。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奇迹般地穿过箭雨,歪歪斜斜地落在望楼残破的栏杆上。
陈墨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挣扎着爬起,颤抖着解下鸽腿上的细小竹管。展开油布卷,上面是柳红袖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周大营粮秣囤于黑风岭西麓‘鬼见愁’隘口,守军约一营(五百)。另:军中确有‘热瘟’流言,数营兵士有腹泻、高热之症,军心浮动。‘钻山豹’部动向不明,似与周部主将有隙。怀远…尚无铁柱消息。保重!”
粮道!鬼见愁隘口!
瘟疫!军心浮动!
钻山豹…有隙?
怀远…铁柱…依旧杳无音信!
陈墨的心脏狂跳起来!疲惫和绝望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希望与更沉重压力的情绪取代!他猛地攥紧纸条,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他必须守住!必须等到大哥利用这些情报的机会!
“来人!” 陈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把剩下的桐油、火硝,全部集中到西墙!还有那些破布烂絮!快!” 他心中已有一个疯狂的计划——佯装火攻,制造混乱,拖延时间!
砺刃谷在血火中苦苦支撑,而在百里之外,怀远县城外一处名为“乱葬岗”的荒僻山谷,战斗却已进入尾声,或者说…屠杀。
赵铁柱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后面,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疼痛。他身上的皮甲早已破烂不堪,裸露的胸膛和后背布满深可见骨的刀伤箭创,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原本跟随他的两百名敢死之士,此刻还能站着的,不足二十人,人人带伤,背靠着背,围成一个最后的、摇摇欲坠的防御圈,眼神里是穷途末路的疯狂。
山谷四周,是密密麻麻、如同恶鬼般的火把。刘铁鞭麾下最凶悍的“钻山豹”及其部众,足有三百余人,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将山谷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并不急于进攻,只是用弓箭和投枪不断袭扰,发出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赵铁柱!李长天手下的头号疯狗?也不过如此嘛!”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的汉子站在高处,正是“钻山豹”。他掂量着手中一把带血的弯刀,语气充满了戏谑,“敢摸老子的老巢?胆子不小!可惜啊,周将军早就料到你们这手围魏救赵的烂棋!老子等你多时了!”
赵铁柱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独眼中燃烧着不甘和暴怒的火焰:“钻山豹…你这…周阎王的…走狗…有本事…下来…跟你赵爷爷…单挑!” 他试图激将,声音却因伤势而断断续续。
“单挑?” 钻山豹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赵铁柱,“老子有三百兄弟,凭什么跟你玩命?耗也耗死你们!” 他挥挥手,“放箭!给我慢慢磨!老子要看着李长天的这条疯狗,流干最后一滴血!”
又是一阵稀疏却致命的箭雨落下!一个靠外的砺刃谷战士闷哼一声,被数箭穿心倒下!防御圈再次缩小,绝望的气息弥漫。
赵铁柱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兄弟,看着自己无力垂下的左臂,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挫败感和冰冷寒意席卷全身。完了…全完了…大哥的计划…被他搞砸了…怀远没打下来,反而把兄弟们带进了死地…他辜负了大哥的信任…也辜负了这些跟着他赴死的兄弟…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一片被火光照亮的乱坟堆后传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一种病入膏肓的虚弱。
“咳咳…咳咳咳…水…水…”
接着,一个穿着破烂号衣、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从坟堆后爬了出来,他似乎烧糊涂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的火光和厮杀,喃喃自语:“瘟…瘟神来了…都…都得死…黑水…咳…黑水河的水…不能喝…” 说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点点血沫。
瘟神?黑水河?
赵铁柱浑浊的独眼猛地一缩!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绝望的脑海!
“钻山豹!” 赵铁柱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激动和伤势而扭曲变形,“你…你得意什么!看看…看看你身边的兄弟吧!咳咳…周阎王大营…热瘟爆发了!黑水河的水…有毒!沾上就烂肠穿肚!咳咳咳…老子就是…就是被派来…给你们…送瘟神的!哈哈…咳咳咳…” 他一边疯狂大笑,一边剧烈咳嗽,甚至故意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喷向空中!
他指着那个从坟堆后爬出来的、病恹恹的士兵:“看见没!这就是…先锋!咳咳…你们…你们围了我们这么久…吸了这么多病气…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老子陪葬!哈哈…咳咳咳…”
赵铁柱状若疯魔的嘶吼和那病兵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钻山豹”的部众中炸开了锅!
“瘟…瘟疫?!”
“黑水河的水有毒?我说这两天怎么老拉肚子!”
“你看那人!咳血了!真是瘟病!”
“妈的!离他远点!”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般迅速蔓延!围困的阵型瞬间松动!原本凶悍的匪兵们脸上露出了惊疑和恐惧,下意识地后退,看向身边同伴的眼神都带上了戒备。
“放屁!他诈你们!” 钻山豹脸色铁青,厉声呵斥,试图稳住军心。但他自己心中也升起一丝寒意。周阎王大营确有瘟疫流言,他也听说过…难道…
“是不是诈你…咳咳…你心里清楚!” 赵铁柱抓住对方瞬间的动摇,独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凶光,如同回光返照的野兽,“兄弟们!反正都是死!拉一个垫背!拉两个赚了!跟这群病鬼拼了!杀啊——!” 他用完好的右臂抓起地上的断刀,发出最后的咆哮,率先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面露惧色的匪兵!
“杀——!” 剩余的十几名敢死之士也被这绝境中的疯狂点燃,爆发出最后的血勇,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撞向混乱的敌阵!
“稳住!给我杀…” 钻山豹的怒吼被瞬间爆发的惨烈厮杀淹没!本就因瘟疫流言而军心浮动的匪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亡命反扑彻底打懵!加上对瘟疫的恐惧,竟一时阵脚大乱!
借着这混乱,赵铁柱如同血葫芦般,硬生生用身体撞开一条血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把周阎王粮道在鬼见愁、军中真有瘟疫的消息,告诉大哥!
冰冷的夜风灌入他撕裂的肺腑,带来剧痛,却也带来一丝虚幻的清明。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乱葬岗更深的黑暗,身后是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以及钻山豹气急败坏的咆哮…
砺刃谷谷口。
陈墨指挥着最后的士兵,将收集来的破布烂絮浇上仅剩的桐油和火硝,堆放在西墙内侧。他准备孤注一掷,点燃这些东西,制造火墙和浓烟,干扰官军下一波进攻。
就在此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却绝非攻城器械的巨大声响,隐隐从北方传来!紧接着,大地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墙外攻势稍缓的官军!
陈墨猛地抬头望向北方——那是野猪林的方向!也是…钻山豹盘踞的方向!他心脏狂跳起来!难道…难道是铁柱?!
几乎同时!
“咻——!”
一支带着凄厉哨音的火箭,如同垂死挣扎的信号,猛地从北面黑暗的群山中冲天而起!那火箭飞得很高,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血痕,随即无力地坠落。
那方向…正是乱葬岗!
“铁柱!” 陈墨失声惊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那是柳红袖配发给高级头领的、只有在最危急时刻才会使用的求救信号!
铁柱还活着!但他…陷入了绝境!
陈墨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防线,看着墙外重新开始集结、准备下一波猛攻的官军,又望向北方那信号箭坠落的方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守?援?他分身乏术!大哥…你到底在哪里?!
寒夜如铁,孤星泣血。砺刃谷与怀远的两处战场,如同两座燃烧的孤岛,在绝望的深渊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而李长天那支决定命运的力量,此刻正如同蛰伏的潜龙,在冰冷的夜幕下,悄然扑向周阎王致命的咽喉——鬼见愁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