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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突如其来的清越鸟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肃杀凝固的河面上漾开一圈微澜。陈墨紧绷的心弦被这熟悉的声音悄然拨动——是柳红袖的信号!她就在附近,而且局势仍在掌控之中!

杜黑七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目光如电扫向鸟鸣传来的那片茂密芦苇。风声呜咽,枯黄的苇杆摇曳,除了水波拍打船帮的轻响,再无异常。他眉头微蹙,旋即恢复那副凶悍不羁的模样,粗嘎的嗓音带着嘲讽逼向陈墨:“磨蹭什么?酸秀才!是带把儿的就痛快点!不敢上岛,就夹着尾巴滚回你的破山谷去!老子没空陪你玩!”

水匪的快船又逼近了几分,冰冷的刀叉几乎要戳到舢板的船舷。船上砺刃谷的士兵们紧握武器,指节发白,目光齐刷刷投向陈墨,呼吸粗重,只待他一声令下便拼死一搏。

退?前功尽弃,漳水之路断绝,砺刃谷危在旦夕!

进?孤身入匪巢,九死一生!

陈墨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剧痛带来一丝清醒。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李长天沉静的目光,闪过王家庄百姓分到田地时狂喜的泪水,闪过砺刃谷兄弟们在寒风中操练的身影…也闪过临行前,李长天那句低沉的嘱咐:“墨之,此行凶险。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谷中兄弟等你回来,另寻他路。”

但,还有他路吗?

陈墨猛地抬起头,脸上因寒冷和紧张而褪去的血色尚未恢复,眼神却已褪去犹豫,变得异常清澈而坚定。他迎着杜黑七那如同猛兽般审视的目光,朗声道:“有何不敢!杜帮主既以江湖规矩相邀,陈某便舍命相陪!砺刃谷的诚意,天地可鉴!这黑龙潭,陈某今日便闯上一闯!”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佩剑,又示意身后士兵放下武器。

“陈先生!” 士兵们惊呼,满脸焦急不甘。

陈墨摆摆手,目光平静:“按杜帮主的规矩来。你们在此等候,若日落之前我未归…”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便回谷复命,请首领…另作他图!”

士兵们眼含热泪,紧咬着牙关,眼睁睁看着陈墨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在几名水匪虎视眈眈的“护送”下,踏上了杜黑七那条包着铁皮的快船。

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劈开幽深墨黑的潭水,钻入迷宫般的芦苇荡。水道错综复杂,暗流涌动,枯黄的芦苇遮天蔽日,只留下狭窄的水巷。陈墨努力记住方向,却发现拐过几个弯后便彻底迷失。杜黑七站在船头,如同礁石般岿然不动,偶尔回头瞥一眼陈墨,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沙洲出现在芦苇荡中心,沙洲上搭建着数十间简陋的草棚木屋,中央一座稍大的木厅,便是黑龙帮的聚义厅。沙洲外围停靠着大小不一的船只,一些精赤上身的水匪正在修补船板、晾晒渔网,看到杜黑七的船归来,纷纷投来好奇和凶狠的目光。

“大当家回来了!”

“还带了个白面书生?官府的探子?”

“看着不像,细皮嫩肉的…”

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打量如同芒刺在背。陈墨挺直腰背,努力维持着镇定,跟随杜黑七走上沙洲,走向那散发着鱼腥和汗臭味的聚义厅。

厅内光线昏暗,点着几盏昏黄的鱼油灯。粗陋的木桌旁,坐着几个气息彪悍的头目,眼神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赤裸裸的敌意。杜黑七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一脚踏在条凳上,抓起桌上一个粗陶碗,灌了一大口浑浊的劣酒。

“坐!” 他随意一指旁边一个空着的条凳,对陈墨道。

陈墨依言坐下,感觉条凳冰凉刺骨。他环视四周,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酸秀才,人你也上岛了。现在,说说吧。” 杜黑七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目光灼灼,“李长天派你来,除了那怪模怪样的弩,还想怎么个‘结盟’法?老子听着!”

“结盟?哼!” 下首一个独眼龙头目嗤笑一声,拍着桌子,“大当家!跟这些泥腿子有什么好结盟的?他们自己都快被官军包了饺子了!依我看,把这小子剁了喂鱼,那怪弩留下,正好给兄弟们添件利器!” 此言一出,几个头目纷纷附和,杀气腾腾。

陈墨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迎着杜黑七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杜帮主,诸位好汉。陈某今日孤身前来,非是砺刃谷无人,更非我首领畏惧诸位兵锋。实乃诚意所致!方才这位好汉所言,说砺刃谷将成官军瓮中之鳖…”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自信,“…殊不知,官军一旦剿灭砺刃谷,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厅内喧闹声一滞。独眼龙皱眉:“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 陈墨站起身,走到厅中央,指着沙洲之外幽深的潭水,“官军此次调兵遣将,声势浩大,目标岂止我砺刃谷?周阎王凶名在外,其志在扫平整个漳水流域所有‘匪患’,以震军功!我砺刃谷若亡,官军挟大胜之威,水陆并进,合围黑龙潭!诸位以为,凭借这片沙洲芦苇,能挡得住装备精良、士气正盛的数千府兵?挡得住他们调来的大型楼船和床弩?”

他目光扫过众头目变得凝重的脸,语速加快,字字如刀:“届时,官军只需封锁水道,断绝粮盐来源,再以火箭焚烧芦苇,敢问诸位好汉,能在这沙洲之上支撑多久?十天?半月?还是…重蹈当年漕帮被屠戮殆尽的覆辙?!” 最后一句,他死死盯住了杜黑七!

“住口!” 杜黑七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豹眼中凶光暴涨,胸膛剧烈起伏,那道从锁骨斜劈至肋下的巨大蜈蚣疤仿佛活了过来,狰狞扭动!漕帮覆灭、家破人亡,是他心中最深最痛的逆鳞!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几个头目噤若寒蝉。

陈墨却毫无惧色,反而迎上杜黑七择人而噬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共鸣:“杜帮主!陈某提及此事,非是揭您伤疤!而是要让诸位明白,官军与我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砺刃谷若败,黑龙潭便是下一个祭旗之地!唇亡齿寒之理,诸位纵横漳水多年,岂能不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情绪,放缓语气,抛出真正的诱饵:“反观结盟!我砺刃谷有‘破浪弩’此等破船利器,更有数千敢战之士,可牵制官军主力于陆路!黑龙帮兄弟精通水战,熟悉水道,若能得此利器相助,则可如虎添翼!届时,官军楼船不再是威胁,反成我等砧板鱼肉!其辎重粮草,尽为我等囊中之物!漳水之上,谁主沉浮?”

“再者,” 陈墨目光炯炯,看向杜黑七,“我首领李长天深知杜帮主乃重情重义之人,对当年构陷之事耿耿于怀。结盟之后,砺刃谷愿倾力相助,搜集当年构陷杜帮主及漕帮兄弟的狗官罪证!他日若能推翻这腐朽朝廷,定要为杜帮主、为漕帮枉死的兄弟,讨还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 这是李长天临行前交给他的杀手锏——直击杜黑七心中最深沉的执念!

“血债血偿…” 杜黑七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凶戾之气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痛苦和仇恨所取代。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厅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大当家!别听这酸秀才蛊惑!” 独眼龙急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利用我们挡刀?那弩…那弩还不知道是真是假!”

“真假?” 陈墨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独眼龙,“好汉既疑,何不当场一试?!” 他指向聚义厅外沙洲边缘,那里停泊着几艘破旧的废弃小船,“陈某愿以性命担保,请杜帮主随意选一旧船,百步之外,若‘破浪弩’不能洞穿其船板,陈某项上人头,诸位即刻取走!绝无怨言!”

孤注一掷!陈墨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蜂窝弩的威力上!也压在了杜黑七对复仇的渴望和对实力的权衡上!

杜黑七缓缓抬起头,豹眼之中,挣扎、仇恨、对力量的渴望,以及一丝对未知的忌惮交织翻滚。他死死盯着陈墨,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砺刃谷真正的底牌。

“好!” 杜黑七猛地站起,身形如同铁塔拔地,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取弩!试船!若真如你所言…” 他眼中凶光一闪,指向沙洲外那幽深凶险的黑龙潭水,“…老子就跟你李长天,在这漳水之上,搅他个天翻地覆!”

试弩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沙洲上激起千层浪!水匪们呼喝着,七手八脚地将一具蜂窝弩和一捆特制的透甲短矢搬到沙洲边缘。独眼龙亲自挑选了一艘最破旧、但船板相对还算完整的废弃小船,将其拖拽到百步之外的水面上,用绳索固定住。

陈墨在两名水匪的“陪伴”下,亲自操作蜂窝弩。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所有杂念,按照工匠营师傅传授的要领,沉稳地装填短矢,调整角度,将准星死死套牢远处小船吃水线附近最厚实的一块船板。他能感觉到身后杜黑七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以及周围水匪们或怀疑、或好奇、或等着看笑话的眼神。

沙洲上,风似乎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造型奇特的弩机和百步外的小船上。

“放!” 陈墨一声低喝,猛地扣下悬刀!

“嘣——!”

“咻咻咻——!”

机括震动的闷响伴随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五道乌黑的短矢如同索命的毒蜂,撕裂空气,瞬息间跨越百步距离!

“噗噗噗噗噗!”

五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百步外,那艘被当作靶船的破旧小船猛地一震!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五支短矢深深没入船板,只留下尾羽兀自颤抖!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其中三支短矢,赫然精准地钉在了同一块厚实的船板上!那块船板以箭头为中心,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浑浊的河水如同泉涌般从破洞和裂缝中汩汩灌入!

小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下沉!

“嘶——!” 沙洲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真…真穿了?!”

“还穿了仨眼儿!船…船要沉了!”

“老天爷!这玩意儿…太邪门了!”

水匪们炸开了锅,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看向蜂窝弩和陈墨的目光,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贪婪,还有深深的忌惮!

杜黑七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艘缓缓下沉的小船,又猛地看向陈墨手中那具冰冷的金属杀器。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那道蜈蚣般的伤疤显得更加狰狞。独眼龙等头目也哑口无言,脸色变幻不定。

陈墨缓缓放下蜂窝弩,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但声音却异常平稳:“杜帮主,诸位好汉,陈某所言,可有半分虚假?此等利器在手,官军楼船,何足道哉?”

杜黑七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翻腾。复仇的火焰、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漳水霸权的野心,在蜂窝弩恐怖的威力面前,终于彻底压倒了疑虑和桀骜。

他猛地转身,豹眼如电,扫过麾下众头目,最终定格在陈墨脸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回去告诉李长天!这盟,老子应了!黑龙潭的水路,从此对砺刃谷敞开!但有一条——” 他上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老子要一百具这样的‘破浪弩’!还有足够的破甲箭!半月之内,送到黑龙潭!否则…”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这盟约,就当老子放了个屁!”

陈墨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强压住狂喜,郑重拱手:“杜帮主快人快语!陈某代我家首领,谢过帮主!半月之内,弩箭必至!砺刃谷与黑龙帮,共掌漳水,同抗暴政!”

沙洲之上,风似乎又起了。一场决定漳水命运的盟约,就在这破旧木厅外,在沉船的余波中,在刀锋与利益的碰撞下,粗砺地达成。而芦苇深处,柳红袖悄然收回了瞄准杜黑七后心的袖箭,身影无声无息地隐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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