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城的暴雨,如同天穹裂开了巨大的豁口,冰冷刺骨的雨水狂暴地倾泻而下,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灰白。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水,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浪头,狠狠拍打着紧闭的门窗。街巷瞬间化作湍急的河流,低洼处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赵铁柱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被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淹没,却又如同钢针,穿透喧嚣,狠狠扎在他的耳膜和心上。
“狗蛋他爹…被逼的…不想去送死啊…”
“不去…全家都得死!…”
那妇人的绝望哭诉,士兵麻木而恐惧的脸庞,在赵铁柱脑中反复闪现。五百官兵,五百个“狗蛋他爹”,即将被周炳坤的贪婪和他赵铁柱的算计,驱赶进“野狼谷”那个他精心布置的陷阱里。他们会像临河城那些死去的兄弟一样,成为权力斗争的祭品,无声无息地腐烂在泥泞之中。
为了什么?
为了给王崇山报仇?那狗官死有余辜!
为了搅乱这潭死水?让潼川的狗官们恐慌?
还是…仅仅为了满足自己复仇后那空洞的杀意?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曾无数次握紧刀柄的手。这双手,杀过税吏,杀过官军,也杀过王崇山。每一次杀戮,他都告诉自己,那是反抗压迫,是讨还血债,是蝼蚁的怒吼!可这一次呢?这一次他算计的,是那些和他一样出身贫寒、被强征入伍、身不由己的普通士卒!他们的妻儿,此刻或许也如同隔壁那对母子般,在暴雨中绝望哭泣。
**这复仇的刀锋,是否已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与那些狗官…相同的颜色?**
这个冰冷的念头,如同窗外的炸雷,狠狠劈在他信念的基石上!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地板上!指节瞬间破裂,鲜血渗出,混合着地板上溅入的雨水,在黑暗中晕开一小片暗红。
不!他不是狗官!他不能变成那样的人!
临河城的烈焰,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是为了不让更多的“狗蛋他爹”被逼得家破人亡!可如今,他却在亲手制造着新的“狗蛋”!
窗外,风雨如晦。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他扭曲而痛苦的脸庞,也照亮了那把靠在墙边、缠着布条的弯刀——刀柄上,还残留着王崇山脖颈的温度和血腥气。
他不能!他不能为了搅乱死水,就让自己也沉沦于这无边的黑暗!李长天焚城殉道,是为了给兄弟们争一条活路,不是为了让他赵铁柱变成下一个王崇山!
一个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发的火星,骤然点亮!
计划必须改变!
野狼谷的陷阱,不能是官兵的坟场!
他要的不是那五百条无辜的性命!他要的是混乱,是周炳坤的命!是让潼川的狗官知道,反抗的怒火从未熄灭!但…不能以这种方式!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用力推开一道缝隙。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狠狠抽打在他脸上,生疼!街道上,集结的士兵队伍在暴雨中艰难前行,如同一条在洪流中挣扎的黑色长蛇。军官的呵斥声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
他需要一个变数!一个既能搅乱周炳坤的计划,又能尽可能减少官兵伤亡的变数!
目光扫过混乱的街道,突然定格在几个在积水中艰难跋涉、试图关闭坊市闸门的身影——那是穿着蓑衣、动作麻利的“水鬼帮”成员!潼川城地势低洼,常年受水患困扰,城中便自发形成了以疏通水道、抢险救灾为生的“水鬼帮”。这些人水性极好,熟悉城中每一条暗渠水道,平时地位低下,但关键时刻,连官府也要仰仗他们!
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在赵铁柱脑中瞬间成型!混乱…不一定要靠杀戮!
他不再犹豫,迅速换上一件更不起眼的蓑衣斗笠,将弯刀贴身藏好。深吸一口带着雨水腥气的冰冷空气,他猛地拉开房门,如同一条融入雨幕的游鱼,一头扎进了潼川城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洪流之中!
***
鬼见愁峡谷。
暴雨在这里展现出了更加狂暴的威力!不再是冰冷的雨丝,而是如同天河决堤般倾泻的瀑布!峭壁上方,浑浊的山洪如同无数条咆哮的黄龙,从四面八方冲入谷底!原本在乱石间奔涌的暗河水位疯狂上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谷底的森林被洪水淹没,粗壮的树木在激流中如同稻草般被冲倒卷走!
陈墨站在矿洞入口临时搭建的雨棚下,脸色铁青地看着外面如同末日般的景象。他精心规划的“惊雷巢穴”,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军师!不好了!暗河倒灌!支洞进水了!”张石头浑身湿透,连滚爬爬地从矿洞深处冲出来,脸上带着惊恐,“水势涨得太快!工坊区…快被淹了!”
陈墨的心猛地一沉!工坊区!那里存放着仅有的蓝荧石髓和初步制作的惊雷火罐!一旦被水浸泡…后果不堪设想!
“快!所有人!跟我去堵水!抢救物资!”陈墨嘶声吼道,抓起一把铁锹就冲向矿洞深处!
矿洞内一片混乱。靠近暗河主通道的几条支洞已经被浑浊的洪水涌入,水位迅速上升。存放蓝荧石髓和半成品火罐的区域虽然地势稍高,但洪水正顺着低洼处和岩缝疯狂倒灌!几个兄弟正拼命用沙袋和木板堵截水流,但收效甚微。
“不行!堵不住!”老周绝望地喊道,“水是从岩缝里渗进来的!到处都是!”
陈墨冲到存放蓝荧石髓的石台前,冰冷的洪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正快速上涨!装着珍贵粉末的皮囊和瓷瓶危在旦夕!
“搬!把所有东西搬到主洞最高处!快!”陈墨当机立断,自己率先扛起一袋密封好的蓝荧石髓。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抢救物资。
就在这时!
轰隆——!!!
矿洞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岩石碎裂的声音和更猛烈的水流奔涌声!
“糟了!是靠近水源的岩壁塌了!暗河直接灌进来了!”柳青河惊恐的声音从深处传来。
一股更加汹涌的浊流如同失控的野兽,从一条主要的支洞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刚刚垒起的沙袋防线!洪水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撤!快撤到主洞去!”陈墨看着迅速上涨、已经漫过膝盖的洪水,心知工坊区保不住了!他一边指挥众人撤退,一边死死盯着那处塌陷的支洞。借着慌乱中火把的光亮,他隐约看到被洪水冲开的塌陷处后面,似乎露出了更大、更幽深的岩洞空间,洞壁在浑浊的水流冲刷下,隐约闪烁着…点点幽蓝?!
蓝荧石矿脉?!在更深的地方?!
但此刻,保命要紧!汹涌的洪水追着他们的脚后跟!
“走!”陈墨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柳青河,和众人一起拼命向地势更高的主洞区撤退。洪水在他们身后咆哮着,迅速吞噬了刚刚建立的简陋工坊。
主洞区地势较高,暂时安全。众人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上,看着脚下不断上涨的洪水线,听着矿洞深处如同巨兽咆哮的水声,脸上写满了绝望。辛辛苦苦找到的基地,还没正式启用,就面临灭顶之灾!
陈墨剧烈喘息着,抹去脸上的泥水。他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支洞方向,眼中没有绝望,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塌陷!更深的空间!更明显的幽蓝光泽!那意味着…更大的矿脉可能就在洪水之后!
“危机…也是机遇!”陈墨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洪水冲垮了岩壁,也给我们打开了新的通道!等水退了,我们就去探那条新洞!那里…可能有取之不尽的‘惊雷’之源!”
柳红袖看着弟弟柳青河苍白的脸,又看向陈墨那双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她走到陈墨身边,低声道:“陈墨,水流的方向…还有岩壁上那些被冲刷出的纹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她努力回忆着影鳞卫秘库中那些尘封的、关于山川水脉和矿藏分布的残卷。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洪水,或许…正在冲刷出比蓝荧石矿脉更惊人的秘密!
***
暴雨如注,冲刷着鬼见愁峡谷深处新塌陷的矿洞岩壁。
柳青河在姐姐的示意下,不顾危险,在齐腰深、流速稍缓的回水区边缘,用一根长杆绑着火把,探向那片塌陷后露出的、更大幽深空间的边缘岩壁。
浑浊的洪水冲刷着岩石表面,剥离了经年累月的泥土和苔藓。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被水流反复冲刷的一块巨大岩壁上,渐渐显露出一些人工雕琢的痕迹!
那不是天然的纹路!
是线条!是图案!是…某种极其古老、线条粗犷而神秘的浮雕!
柳青河瞪大了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姐!陈军师!你们快看!那…那上面有东西!”
陈墨和柳红袖立刻涉水靠近。借着火光,他们终于看清了被洪水冲刷出的部分浮雕轮廓——那似乎是一幅巨大的、描绘着星辰运行的图案!星辰之间,用某种难以理解的符号连接着,中央,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漩涡般的深坑符号!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漩涡符号的边缘,还雕刻着几个形态扭曲、似乎在痛苦挣扎的…人形!
“星图…旋涡…祭祀?”柳红袖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想起影鳞卫秘档中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鬼见愁,古祭坑…引星力,镇凶煞…生人勿近…”
“什么古祭坑?”陈墨追问,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柳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前朝…甚至更早的传说!据说此地曾是上古部落祭祀天地、沟通星象的场所,也是…镇压某种‘大凶之物’的封印之地!祭坑深不见底,以活人献祭…这浮雕,描绘的恐怕就是献祭的场景!”
她指着漩涡符号边缘那些扭曲的人形:“看他们的姿态…不像是自愿的!更像是…被某种力量拖入深渊!”
一股寒意,顺着被洪水浸泡的身体,瞬间爬上了陈墨的脊背。蓝荧石矿脉…难道就藏在这所谓的“古祭坑”深处?而这矿脉…是否与那被镇压的“大凶之物”有关?
就在三人被这意外发现震慑住心神之际!
轰隆隆——!!!
矿洞深处,靠近新塌陷区域的地方,再次传来一阵沉闷而怪异的巨响!这一次,不是岩石塌方,更像是…某种巨大金属物体在水中移动、摩擦岩壁的声音!伴随着一种若有似无、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低沉嗡鸣!
整个矿洞都为之微微震动!脚下的水流也似乎受到了牵引,形成诡异的旋涡!
“什么声音?!”张石头等人惊骇地望向黑暗深处。
柳红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猛地抓住陈墨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快走!离开这里!那声音…那声音和秘档里描述的…被惊醒的‘镇物’…一模一样!”
鬼见愁峡谷的暴雨,不仅冲开了蓝荧石的宝藏,似乎也…冲刷开了某种沉睡万古的恐怖禁忌!这深藏于地底的“惊雷”之源,其代价,或许远超他们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