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匪平瘟”!
四个血淋淋的大字,绣在猩红的官军帅旗上,在灰暗的天穹下猎猎招展,如同死神的宣告。黑色的潮线铺天盖地,马蹄声沉闷如雷,震得临河残破的城墙簌簌落下尘土。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光,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缓缓压至城下二里处,停下。肃杀之气,瞬间冻结了城墙上每一口呼吸。
李长天站在垛口后,冰冷的砖石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他浑身疲惫不堪,隔离区一夜鏖战的硝烟和血腥气仿佛还黏在皮肤上,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官军来了,不是来救援,是来“平瘟”——将他们连同这座被诅咒的城池,一起从地图上抹去!
“长天哥…怎么办?”陈墨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看着城下黑压压的、装备精良的官军,再看看身后死气沉沉、减员过半、且瘟疫仍在蔓延的孤城,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慌什么!”李长天声音不高,却异常沉静,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奇异镇定。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下官军的阵列,最终定格在中军位置那杆巨大的帅旗上。“看到了吗?他们停的位置,刚好在咱们弓箭射程之外。摆明了是想困死我们,等‘焚身瘟’把咱们烧光了,再来‘收尸’!”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想得美!”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城墙上仅存的、不足百人的骨干,这些人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恐惧和绝望,但看到他,眼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兄弟们!”李长天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狗官们想不费一兵一卒,等着瘟神替他们干活!他们怕!怕我们的刀!更怕染上这要命的瘟病!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指向城外官军阵列后方,隐约可见的辎重营帐:“他们人多,粮草辎重就是命门!我们人少,耗不起!但狗官们更耗不起时间!拖久了,他们营中一旦有人染上‘焚身瘟’,就是天崩地裂!”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所以,他们不会等太久!很快,他们就会攻城!用最快的速度,踏平这座‘瘟城’!”
“那我们…”一个老兵声音发颤。
“守!”李长天斩钉截铁,“用尽一切办法守!把每一块砖,每一滴血,都变成狗官的催命符!” 他猛地指向城内,“陈墨!带人去拆!把靠近城墙的破屋全拆了!砖石、梁木,全搬上城头!滚木礌石,有多少备多少!没有火油?把能找到的油全收集起来!哪怕是灯油、炒菜的油!还有…”他顿了顿,眼中寒光更盛,“把隔离区里那些…已经焦黑但还没彻底死透的‘焚身者’…小心地抬上来!用布裹紧!别沾到!”
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用感染了“焚身瘟”的尸体当武器?!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长天哥!这…这太…”陈墨脸色发白。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长天打断他,声音冰冷如铁,“他们想‘平瘟’?那就让他们尝尝‘瘟神’的厉害!我们活不了,他们也别想好过!这是他们逼我们的!” 他看向众人,眼神锐利如刀,“怕死的,现在可以走!跳下城墙,去投奔官军!看看他们是给你饭吃,还是给你一刀,再烧成灰!”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人动。留下是九死一生,跳下去更是十死无生!绝望,反而压下了恐惧。
“干了!”赵铁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嗜血的狰狞,“狗官们想捡便宜?老子崩掉他们满嘴牙!再喂他们一口瘟神肉!” 他的支持,像是一剂强心针。
“对!干了!”
“跟他们拼了!”
零星的吼声响起,渐渐汇聚成一股悲壮的决绝。求生的本能和同归于尽的狠厉,在绝境中被点燃。
李长天点点头:“行动!老刘带人加固城门!陈墨拆屋备料!铁柱…”他看向赵铁柱,“你带几个心细胆大的,去‘请’那些‘焚身者’!记住,千万小心!用长杆,裹厚布!别沾上!”
命令迅速下达,这座濒死的城池如同垂死的巨兽,开始进行最后的、疯狂的挣扎。拆屋的轰隆声,搬运重物的号子声,取代了昨夜的哀嚎,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惨烈。
***
与此同时,县衙后院临时辟出的“药庐”内。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刺鼻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柳红袖脸色苍白如纸,左肩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但依旧隐隐作痛。她正守着一个咕嘟冒泡的药罐,小心翼翼地添加着几味晒干的草药。赵铁柱派来的两个心腹,如同门神般持刀站在门口,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赵铁柱本人,则如同最冷酷的监工,抱臂靠在门框上,眼神锐利如刀,寸步不离。
“血…”柳红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把研磨好的褐色药粉投入药罐,“…需要我的血做药引…才能暂时压制瘟毒。”
赵铁柱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冷冷地朝旁边一个空碗努了努嘴。
柳红袖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拿起一把消过毒(用火烧过)的匕首。冰凉的刀锋贴上自己另一只手腕的皮肤时,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赵铁柱,对方眼神冰冷,毫无波动。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一划!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粗瓷碗中,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白了几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强忍着眩晕,将小半碗血倒入药罐中。嗤——一股带着奇异腥甜的白烟腾起,药罐里的汤汁瞬间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翻腾的气泡也带上了一丝粘稠感。
“好了…”柳红袖虚弱地说,用布条紧紧缠住手腕止血,“这药…只能延缓,不能根除。喝下去,能暂时压制体内瘟毒不爆发,红斑会消退,高热会减轻…但…但效力只有三天…而且…有代价…”
“什么代价?”赵铁柱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会…透支元气。药效过后,人会极度虚弱,如同大病一场…而且…”柳红袖的声音更低,“反复使用…效果会越来越差…最终…还是会…”
“够了!”赵铁柱打断她,眼神中没有丝毫同情,“能拖三天是三天!把药分装!送去给那些还能喘气的瘟鬼!” 他看向门口的心腹,“你们俩,盯着她熬药,送药!她敢耍花样,或药没效…”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柳红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屈辱和绝望。她成了真正的药引,一个被锁链和死亡威胁禁锢的工具。她机械地分装着那暗红粘稠、散发着血腥和草药混合气味的汤汁,每一碗,都承载着她被迫交出的“生机”,也浸染着她无法洗刷的罪孽。她想起弟弟模糊的面容,心如刀绞。这副血枷,她必须戴着,直到…或许永远。
***
正午刚过,城下的战鼓骤然擂响!沉闷的鼓点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义军的心头!
“攻城了——!!!”
官军没有试探,一上来就是雷霆万钧的全力猛攻!数十架简陋却实用的云梯被士兵们嚎叫着推向城墙!弓箭手在盾牌掩护下,向城头倾泻着密集的箭雨!
“举盾——!!”李长天的吼声在箭矢破空的尖啸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木盾、门板被举起,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中箭者的惨叫。
“滚木!礌石!给我砸!!”李长天身先士卒,抱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怒吼着砸向一架快要搭上垛口的云梯!轰!云梯剧烈摇晃,几个攀爬的官军惨叫着跌落下去。
陈墨、老刘等人也红了眼,指挥着还能动的兄弟,将拆房得来的砖石、梁木疯狂地向下投掷!城墙下顿时一片鬼哭狼嚎。
但官军人数太多了!训练有素的士兵顶着伤亡,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一架云梯被砸断,立刻有新的补上!箭雨压得城头抬不起头!
“火!火油呢?!倒下去!”李长天嘶吼。
几桶浑浊的、混合了灯油和菜油的液体被奋力泼下!几支燃烧的火箭紧随其后射入油中!
轰!几处火苗猛地蹿起!攀爬的官军顿时变成了火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滚落下去,点燃了下面的同伴和云梯!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这惨烈的景象短暂地阻滞了攻势。但官军将领显然也发了狠。“上撞木!给我撞开城门!”中军传来厉声命令。
一根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撞木,在几十名壮汉的推动下,如同攻城巨兽,轰隆隆地冲向临河那扇摇摇欲坠的城门!
咚!咚!咚!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砸在守城军民的心脏上!城门内侧,老刘带着十几个汉子用身体死死抵住,用木桩加固,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们口鼻溢血,城门上的裂缝肉眼可见地扩大!
“顶住!顶住啊!”老刘嘴角淌血,嘶声咆哮。
城墙上,压力骤增!趁着守军注意力被城门吸引,更多的云梯搭了上来!官军士兵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垛口处爆发了惨烈的白刃战!刀剑碰撞,血肉横飞!
“长天哥!东边缺口!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浴血的兄弟嘶喊着。
李长天一刀劈翻一个刚冒头的官军,转头望去,只见东侧一段本就脆弱的城墙,在连续撞击和攀爬下,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十几名官军正嚎叫着从这个缺口蜂拥而入!
“跟我来!”李长天目眦欲裂,带着身边最后的预备队扑了过去!环首刀化作一片寒光,瞬间砍翻两人!但涌入的官军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
“让开——!!”赵铁柱的咆哮如同炸雷!只见他带着几个壮汉,竟抬着一口还在燃烧的、盛满滚烫铁水(临时熔化的破铜烂铁)的大铁锅,踉跄着冲了过来!那锅底烧得通红,铁水翻腾着金红色的气泡,散发出恐怖的高温!
“浇死这群狗日的!”赵铁柱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和同伴一起将滚烫的铁水,对着涌入缺口的官军兜头泼了下去!
“啊——!!!”
无法形容的凄厉惨嚎瞬间爆发!被滚烫铁水浇中的官军,瞬间皮开肉绽,青烟直冒,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般疯狂扭动、融化!那恐怖的景象和空气中弥漫的焦臭,让后续的官军骇然止步,惊恐万状!
缺口处,瞬间清空了一片地狱般的区域!融化的血肉和铁水凝固在一起,形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死亡壁画!
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终于让悍勇的官军也感到了发自灵魂的恐惧!攻势为之一滞!
“放‘瘟神’!”李长天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嘶声怒吼!
早已在城垛后准备好的士兵,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用长杆挑起那些被厚布裹紧、还在微微蠕动的焦黑“焚身者”尸体,奋力抛向城下官军最密集的区域!
噗!噗!噗!
裹尸布在落地瞬间散开,露出里面焦黑扭曲、散发着恶臭的躯体!有的甚至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是瘟神!是‘焚身瘟’!”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官军阵列中炸开!士兵们惊恐万状地尖叫着后退,唯恐避之不及!攻城的气势瞬间瓦解!帅旗下,官军将领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鸣金!收兵!” 无奈而愤怒的命令响起。刺耳的锣声回荡在战场上空。
潮水般的官军丢下云梯和同伴的尸体,仓皇后退,一直退到弓箭射程之外才惊魂未定地停下。城下,留下了大片尸体和几处还在燃烧的残骸,以及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焦黑“礼物”。
城墙上,幸存的义军们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看着暂时退却的敌人,脸上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麻木。血腥味、焦臭味、还有那若有似无的“焚身瘟”的甜腻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李长天拄着刀,站在缺口处,脚下是凝固的铁水和烧焦的尸骸。他望着退去的官军,又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各种污秽的手。利用瘟疫,泼洒铁水,抛掷感染者的尸体…这些手段,比最凶残的野兽更甚。为了活下去,他已经将所能想到的、最黑暗的武器都用了出来。
“长天哥!药…药有效!” 陈墨跌跌撞撞地跑上城墙,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喝了药的几个兄弟…红斑退了!烧也退了!人清醒了!柳红袖…她没撒谎!”
李长天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药有效…柳红袖的“价值”暂时保住了。这副血枷,还得继续戴着。他看向城内那座临时“药庐”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个脸色惨白、被迫献血的囚徒。
“知道了。”李长天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喜怒。他再次望向城外重新整队、虎视眈眈的官军,眼神深处,那被绝望和狠厉淬炼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幽深冰冷。
“让他们好好休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准备迎接下一次攻城。另外…告诉柳红袖,药不能停。血…也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