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奇妙,莫过如此,刘备也未曾料到,他稀里糊涂的就成了这红袖招的主人。
一切的起源,不过是酒后随口念的一句诗而已,竟然被那时还小的几个妹妹给记下了,还催生出了一份不小的产业。
售酒与熟食的酒楼、卖炒菜与糕点的樊楼、供贩夫走卒休憩与清谈的茶楼、与文人墨客挥毫与欣赏乐舞的青楼,都是他商业版图中的一部分。
原本的刘备,想做的不是什么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枭雄。
诸侯争霸,群雄逐鹿,唇枪舌剑,刀光剑影,明争暗夺,奇计诡谋,如画江山……,这些也通通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最想当的,其实是一富贵闲人,娶几个如花美眷,生几个胖娃娃,富贵无忧的过完这一生,仅此而已。
可让刘备想不到的是,他仅仅是替一些百姓出头,平了一些实在让人看不下去的恶事而已。
只不过花正常的价格从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手里买了一些地而已,一切合规合矩,合理合法,亦合乎世情,怎么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怎么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最初在江北聚众,没想着与任何人为敌,只是想着保护自己,再顺便给那些兄弟们一个家。
他刘某人,真的只是想好好种地而已,怎么那些士绅豪强就不允许呢?
在想了很久之后,刘备打算去抢那个位子,霸业之基,未来席卷天下的地方,还就必须得是他吃了大亏的庐江。
当一个人弱小时,他的愤怒,只会招致别人的嗤笑。
在与老师卢植离开九江之时,这周庆还召集了一些读书人,不远万里的从皖县赶来相送,紧紧握着他的胳膊,说着冠冕堂皇的客气话。
在别人眼里,是一副依依不舍的热切模样,可刘备又怎能看不懂,人家眼中一闪而过的,对他这个织席贩履之辈的轻蔑与不屑。
要不是为了除去这块心病,其实他更中意的起家之地是幽州涿郡、并州太原、青州平原、徐州东海这四个地方。
可这不是欠了别人一条命么,能容周庆及其满门多活九年,已经是刘备最大的仁慈了。
不把皖县的豪族周氏一家老小及其所有仆从、门客等数千人种在地里,他的念头就不会通达。
昔日种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刘备强行压下心中的一切复杂情绪,在连饮三杯黄酒之后,不断泛起涟漪的心湖终究归于了平静。
看到他等的人到了,立马起身前去迎接,周围的人见大哥如此,也纷纷跟在后面。
有韩韬主动介绍,两方倒没有冷场,在互通姓名之后,他们就进了私密性比较好的雅间谈话。
看着给众人倒酒的锦娘,荀谌还是没有忍住好奇,于是开口问道,“刘将军,这红袖招真是您的啊!”
刘备看了锦娘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是我开的。”
“也正是如此,我才能见到两位先生,吾等不请自来,做了恶客,还望海涵。”
“我们看着年龄差别不是很大,如若不嫌弃,直呼刘某的姓名,或者我的字玄德就行了。”
郭嘉与荀谌两人都不是那种拘泥于俗礼与小节的人,听到刘备这么说,沉吟片刻之后,郭嘉就主动开口道。
“既如此,我们不论身份,平辈相交,玄德兄以为然否?”
刘备闻言大笑,“如此再好不过,奉孝兄所言正合我意。”
说完之后又看向左边,“锦娘,你我稍后再叙旧,你就不必在这服侍了,让人上点酒菜即可。”
“出去招呼点外面,就说是我说的,今日不许饮酒。谁有意见,让他进来与我分说。”
锦娘闻言捂嘴轻笑,随后朝着刘备与众人分别施了一礼,缓缓地退出了雅间。
等到无关人等都离开之后,郭嘉直勾勾地看着刘备,开门见山的问道。
“玄德兄的来意我们已经知道,友若能否帮你,得看你稍后的荀氏之行了,要是荀爽伯父不愿见你,那这事大约是不成的。”
荀谌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想到他父亲一向很重视六叔荀爽的意见,也就闭口不言,低头喝着闷酒。
“郭某家中出了点变故,至今是一闲云野鹤,身后亦无宗族牵绊,故而能为自己做主,择一贤明之人辅佐。”
“不过我这里有几个问题想问,如若玄德你的回答能令我满意,郭某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刘备听后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的回道,“奉孝请讲。”
郭嘉看了看戏志才,又看了看刘备,思忖片刻后说道。
“志才既已认你为主,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就不打算再问了。”
“将军乃不世出之英雄,你的能力与才情天下之人有目共睹,在你入青州平原之前,无人不赞颂你的名声。”
“可在那一则谶言之后,世人皆言你有反意,欲取天子而代之。”
“虽有先帝为你拨乱反正,可你在平原聚兵,东海逼粮,以及那收拢流民,收买人心的种种举动,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那郭某有一问,汝欲反乎?”
哪有人一上来就问你想不想造反的,郭嘉的这个问题让韩韬、戏志才、荀谌都睁大了眼睛看他。
韩韬眉头紧锁,厉声喝道,“郭奉孝,你这厮也忒得无礼!”
刘备轻笑了几声,挥手阻止韩韬质问郭嘉。
“志才也问过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永不叛汉。”
“备乃汉室宗亲,先帝又于我有大恩,如果与那董卓、刘焉之流无异,想着篡权自立,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去见我刘氏的列祖列宗?”
“在青州平原之时,我也是想过解散军队,干脆回乡耕田的。”
“可那些指着我吃饭的兄弟们怎么办,百姓们怎么办?”
“朝堂之上,多是尸位素餐之辈,党锢之祸稍息,那些囊虫就忙着争权夺利,何人眼中还有天下,还有这些黎民百姓?”
“我想带着他们活下去,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
“如果这样也是错的,会被指责,被质疑,那这污名我刘某人背了,被人喊一声反贼也是无妨的。”
郭嘉听完笑了笑,刘备是否想反这个问题,在外面那个黑小子叫嚷着要砍皇帝脑袋的时候,答案就已经毋庸置疑了。
之所以多此一举的询问,他是想看看,眼前之人想要造反的决心。要不然跟着的主公半途而废,那也太无趣了。
与戏志才不同的是,郭嘉因为他们郭氏被宦官所害的缘故,对现在的朝廷非常不满。
其次就是董卓废帝的行为,让郭嘉敏锐的意识到,大争之世即将到来。
大汉的日薄西山,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了。这时候要想匡扶汉室,不是愚忠的去辅佐朝堂之上的那个傀儡,而是应该在汉室宗亲里面,挑选一个名声、能力、心智等各方面皆是上上之选的人。
只要姓刘,刘辩,刘协,刘备,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按理来说,最有机会窥视那个位置,也最容易做到的,非是刘焉、刘岱、刘繇,以及那个正在洛阳积极活动,意图外放荆州的北军中候刘表。
而是有着偌大名声,爱民如子,善待百姓,诸胡无不敬服的幽州牧刘虞。
可惜郭嘉在洛阳游学之时,有幸见过这位前宗正寺卿一面,什么都好,唯独就是缺一份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
思索片刻之后,郭嘉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据我估算,你带着的流民已不下三万,这么多不事劳作的人,每天要消耗的粮食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么多百姓,你打算如何养活他们?”
“虽然均分到二十四县,都在各地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可是江北的土地都是有主的,那些视土地如命的大小地主,地方豪强,会让出吃到嘴里的肉?”
刘备听后不假思索的就给出了答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所有的土地,都是上天赐予天子所有的。”
“天子仁慈,将土地予以他的臣民耕种,这天下之人皆享有使用权,也就是在土地上从事耕种,生产,甚至交易的权利。”
“这天下臣民所需要做的,无非是缴纳赋税而已。”
“可问题是有人认为这地是自己的,他们不但不想纳税,还要想方设法,巧取豪夺,从那些本就没有多少地的百姓手中夺地,将他们变成流民。”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坐拥千亩良田,却因有权有势,一枚铜钱的赋税都不用交。”
“有人手里就只有一丁点,仅仅能养活一家老小的立足之地,却要承担着沉重的赋税徭役。”
“这很不合理,也很不公平。”
刘备认真的看着场中的四人,轮流看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随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说道。
“故而我到任之后,要施行摊丁入亩的税收法子。”
郭嘉的手指敲了敲桌案,眉头紧锁,他从刘备的话中听出了变革税法的意思,这是要死很多人的,一不留神,可能就会闹个天翻地覆。
“何为摊丁入亩?”
刘备拿起面前的酒壶,将上面的盖子揭开之后,直接就往嘴里倒,等喝完之后擦了擦嘴,站起来大声的说道。
“摊丁入亩,你们可以理解为有地的要缴税,地多的多缴,地少的少缴。无地的,不缴。”
场内的四人全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刘备,难掩内心的震惊。
韩韬咽了咽口水,问出了其余三人想问的话。
“吃到嘴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去,那些人原本就不缴税了,现在怎么可能乖乖就范,拿出这么多钱粮来呢?”
刘备拔出腰间的宝剑,狠狠地插在面前的桌案之上。
“好办,重新丈量土地,缴多少税,就允许他们拥有多少地。没缴税的那部分土地,就是非法的,我等代天子牧民的官员,岂能让这种损公肥私的事情发生?”
“要么缴税,要么退地,要么,死!”
韩韬苦笑连连,“这……,这……,这药下得也太猛了,属下怕两江之地会乱套啊。”
“这传扬出去,于主公的名声也不利,天下的其他士族,必会将主公视如仇寇。”
刘备仍然在笑着,不过在他对面的四人,都觉得眼前之人,已经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不会的,我会予以士人,也就是那些读书人优待。只要肯缴税,并且有家中子弟在官府任职的,可以根据官位高低,每人得到不同面积的免税特权。”
“此后江北会废除所有苛捐杂税,我就只收两种税,添丁入亩的田税,与商贾做生意的商税。”
“取消一切摊派,劳役,干活给钱。修缮城防、兴修水利、拓宽道路等官府工程,以及各种采买,不再是无偿征调的,也要给钱。”
“刀把握在我手上,百姓也站在我这边,地方的士绅豪强要的体面我也给了,极少数看不清大势的,分而食之就好。”
“那么奉孝,你说我是否能养活这些流民?”
郭嘉咂了咂嘴,原本想问的第三个问题突然不想问了,他就没见过这么疯的人。
可乱世用重典,错过刘备这样的疯子,这大汉天下还有救么?
深吸一口气,郭嘉起身朝着刘备行了一个大礼。
“郭嘉心中再无疑虑,见过主公。”
刘备看到了郭嘉等人脸上的惊骇之色,正在暗自懊恼自己因一时酒意上头,太早的将摊丁入亩之策给搬了出来。
担心此次招揽失败,还会让已经投效的韩韬与戏志才产生忧虑之心,生出一些别的心思。
却不曾想郭嘉会如此果决,就这么跟了他。
反应过来之后,刘备激动地上前扶起郭嘉,拉着他的手说道。
“奉,奉孝你说的是真的?!你真愿意跟着我去庐江!”
郭嘉笑着点了点头,“哈哈哈……,高山流水遇知音,人生难得一知己。”
“郭某自诩满腹才华,却虚度光阴,在人世间蹉跎时光已有二十余载,飘零经年,未遇明主,又怎能不自哀自怨,多做了一些放浪形骸的荒唐之举。”
“主公创业艰难,大好局面得来不易,却能为了我等一再搁置前往庐江的行程。”
“这份知遇之恩,不论是韩子明,戏志才,亦或是我郭奉孝,都是时刻记在心中,感佩莫名的。”
“主公实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解生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的真英雄。”
“世人愚昧,皆信流言,唯有我等知主公匡扶汉室、精忠报国的赤诚之心。”
戏志才的眼神有些古怪,很想笑来着,但场合又不对。
韩韬则是有些无语,他没想到郭嘉这厮这么会溜须拍马,感觉日后会是一个劲敌。
荀谌单纯就是羡慕了,如果没有宗族所缚,他也想去江北玩玩。感觉跟着刘备会很有意思,比每天与那些好友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