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几位爷爷说的不错,此事错在女儿身上。”
季云初从门口走了进来,并未正眼看向周常,径直越过,跪在地上行礼。
她一听说城中耆老无故聚在前厅,急忙赶了过来。
父亲一向敬重长辈,才会让那个远房的爷爷,次次压上一头。
“长辈们在前厅议事,你一个女儿家不经传唤便擅自入内,成何体统!”
季老鼻间的气息粗了许多,坐了下去,嘴上的话更加不饶人。
“你错的不止这一处,城中闺中的女子若都学了你这般去,还有何女德可言!”
几位老者听后,皆频频点头。
季云初跪在地上,笑容愈发的恭敬。
“爷爷教训的是,孙女受教了。”
季老横眉扬起,双手放在手杖的斑鸠雕刻上,下巴逐渐抬了起来。
“不过。”
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孙女自小在学习女德女诫之前,家中的夫子更着重讲学的便是仁义廉耻,可见此乃为做人之根本。”
“何以仁要排在最前边,孙女始终不解,夫子道一个人该先有仁爱之心,秉持善念才是最为重要,不知爷爷觉得夫子说的可对。”
“废话,三岁孩童亦知!”季老的手杖抬起在地上顿出一个响声。
坐在正堂之上的季长礼,看着跪在堂下的女儿,不慌不乱地答着话,眸中略微震惊,眉眼逐渐浮上浅浅的笑意。
不知何时,那个需要自己护着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竟也可以维护她的父亲了。
“爷爷说的不错,仁义廉耻三岁孩童亦知。”女子淡然开口,“昨夜死去的人乃是我的夫君,是季家的新姑爷,也是爷爷的孙女婿。”
“夫君玄九为人正直善良,却突然暴毙身亡,即便是对待一个陌生之人,听闻其死讯是否也该问上一问。”
“爷爷入府可曾有宽慰过父亲失去新婿之悲,可曾有问过孙女失去夫君之痛,可曾有想过夫君是何缘故身故?”
“市井之中几句谣言,亦能让爷爷觉着季家清白名声受辱,何以面对一条鲜活的生命却能够无动于衷,爷爷可是忘了新婚之夜,玄九也曾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唤过您一句爷爷?”
短短几句,厅堂之上鸦雀无声。
几位耆老皆愣在了一旁,明明坐在太师椅上,一时间竟不如女子跪在地上来的坦荡。
季老的手紧紧握住那快斑鸠的雕像,微微发抖。
一个黄毛丫头,却在城中几位耆老面前,痛斥自己毫无仁爱之心。
三岁孩童亦知,可季老不知。
这是何等的羞辱!
可这羞辱,自己却无法反驳分毫。
此时的季老嘴唇抿在一处,表面毫无波澜,内心早已怒火中烧。
“爷爷平素里见着街巷的乞儿都会落泪,却又怎会对着自己死去的孙女婿毫无感伤,云初相信爷爷今日登门兴师问罪,定是受奸人挑唆才会如此。”
这该死的丫头,好话歹话都让她说尽了。
若再不拉下脸面来,倒显得自己毫无仁爱之心,毫无长辈之情。
季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扶起地上的季云初。
喟叹一声。
“云初所言极是,是爷爷听信小人谗言,蒙蔽了双眼,忘却了云初的丧夫之痛。”
“都是爷爷的错。”
季长礼本饮下一口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
堂堂季老,城中谁人不尊不敬,竟被一个丫头逼得弯下身段道歉。
不仅是季长礼,其余几位耆老皆惊叹不已。
本以为季云初的话会愈发的犀利无礼,不想她见好就收,一句囫囵话给季老铺了个台阶下。
几位耆老皆点头望向“和好”的爷孙二人。
谣言此时不攻自破。
几位耆老纷纷下座,面向季长礼,拱手作揖。
为首的长者开口问道:“不知城主姑爷的灵堂设在何处,可能让我等前去吊唁,今日冒昧上门有失礼数,还望城主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们几位叔伯计较。”
季老知晓,此时已无人在为其撑腰,今日的登门成了一场闹剧。
他急忙拍着季云初的脊背,柔和地说道:“云初可愿带爷爷前去吊唁。”
随后掩面叹息。
“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怜那玄九与我们季家缘分浅薄,爷爷也想去他灵前上柱清香。”
季云初假意拭着面上的泪痕,面前的老者此时表情悲痛之中,还带着些许惋惜,变脸如同变天一般迅速,全然不见刚才的嚣张与愤怒。
季长礼缓缓起身,对着几位长者行礼作揖。
“叔伯们言重了,此事乃是侄儿治理不严,才会惹得城中流言四起,侄儿必会彻查此事。”
“姑爷突然暴毙身亡,一切事物还未来得及筹办,几位叔伯不如过几日再来吊唁。”
几位耆老面露尴尬,只得点头应下。
季长礼向着自己女儿走去,轻声说着:“云初,昨夜一夜未曾合眼,想来应是累坏了。”
“你季爷爷虽说与我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又流落在外多年,但毕竟手足至亲,你既唤他一句爷爷,便就不是外人。你若想独自回屋歇息,你季爷爷自然也会体谅于你。”
季长礼对上季老的视线,脊背笔直地挺了起来。
“叔父,您说侄子说的可对?”
季长礼的声音虽不大,但整个厅堂内此时静的可怕,每个人都听得十分真切。
近处的几位耆老谁人不知季老的身世,他本就是外室所生,又因得当时的家主不许私生子进入府中,这才一直流落在外。
直至家主因病而去,是季长礼的父亲不忍见其一人在外漂泊,这才写进了族谱,接进了府中。
虽无任何作为,奈何寿数长的很,熬走了一代人,成了季家仅剩的一个长辈。
此事除了他们几人,城中已无人知晓。
如今季长礼说出此事,无非是想提醒季老,莫要手伸的过长,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一城之主,若不是良善之辈,怎会容忍他放肆许久。
季老一手拄着手杖,猝不及防,向后跌了一步。
乌云之下透出的阳光有些昏暗,泛着灰色的光晕划过老人的发间,又添了几分沧桑。
“不···不错,云初既是累了也该歇一歇才是,爷爷过几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