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一号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东风县的省级公路上。车窗外，初冬的田野略显萧瑟，远山笼罩在薄薄的灰霾之中。车内，秦风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副驾驶座上，秘书杨小波正低头快速翻阅着平板电脑里关于东风县的背景资料，眉头微蹙。
“秦市长，东风县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一些。”杨小波转过头，压低声音，“县里主要经济支柱是矿业和建材加工，Gdp增速连续多年排在全市前列，但…关于环保和劳保的信访投诉量，也常年居高不下。”
秦风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掠过的一片灰蒙蒙的厂区，高耸的烟囱正吐着白烟，与天际的霾色融为一体。“信访数据，具体是哪些方面？”
“主要集中在矿区扬尘、水质污染、还有…工人职业病疑似高发。”杨小波滑动屏幕，“但近两年的公开通报里，这些投诉大多被标注为‘已妥善处理’或‘情况不属实’。”
秦风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他心里清楚，这次“例行视察”，是向周海洋和赵达康“服软”后，遵循“立足本职”指示的必然动作。但选择东风县，绝非偶然。这个经济强县，是赵达康引以为傲的“江泉模式”样板，也是雾江上游重要的支流源头。它的光鲜Gdp背后，隐藏着什么，或许正是揭开更大谜团的关键切口。
车队驶入东风县委县政府大院时，场面隆重得超乎想象。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办公楼台阶下，以县委书记王宏伟、县长李长峰为首的四套班子领导全员迎候，笑容热情得近乎夸张。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垂手侍立，气氛热烈而拘谨。
“热烈欢迎秦市长莅临我县检查指导工作！”王宏伟抢先一步握住秦风的手，用力摇晃，“东风县七十六万人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
“王书记言重了，就是例行调研，给大家添麻烦了。”秦风笑容得体，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的脸，将他们热情背后的紧张、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尽收眼底。
简短的欢迎仪式后，行程被安排得滴水不漏。视察第一站是县经济开发区规划馆，巨大的沙盘模型、光鲜的数据图表、激动人心的宣传片，全方位展示着“工业强县”的辉煌成就。王宏伟亲自讲解，口若悬河，重点强调税收贡献、就业拉动，对环保和生态建设则一笔带过，用“厂区绿化率大幅提升”、“循环经济成效显着”等模糊话语轻松带过。
秦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提问也都是关于产业布局、招商引资等“安全”话题，仿佛完全被眼前的繁荣景象所吸引。杨小波跟在身后，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的，却是规划图上刻意淡化的几家重点排污企业的位置，以及王宏伟话语中避而不谈的具体区域。
随后视察的几家龙头企业，更是经过了精心排练。窗明几净的智能化车间，绿草如茵的厂区环境，笑容满面的工人…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参观路线被严格限定，看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一面。秦风提出想看看污水处理厂，王宏伟立刻以“正在设备升级改造，现场杂乱不安全”为由婉拒，转而热情地引导前往下一个“亮点项目”。
中午的工作餐安排在县委招待所，菜肴精致，气氛热烈。推杯换盏间，王宏伟、李长峰轮番敬酒，言辞恳切，不断表达着对市委市政府特别是赵市长的感激之情，言语间暗示东风县的成绩离不开上级的“关心与支持”，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秦风浅尝辄止，应对自如。他注意到，席间作陪的官员中，有一位分管环保的副县长全程沉默寡言，笑容勉强，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王宏伟用眼神或话题巧妙地压了下去。
午餐后，按计划是午休时间。秦风以“想看看县城风貌”为由，婉拒了王宏伟的陪同，只带着杨小波，步行出了招待所。
县城主干道整洁宽敞，商铺林立，看起来确实富裕祥和。但拐进一条背街小巷，景象悄然变化。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类似硫磺和粉尘混合的异味。几个穿着工装、面色疲惫的工人蹲在路边小店门口抽烟，看到他们衣着光鲜，投来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在一家简陋的社区卫生院门口，秦风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一个老人正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脸色灰暗。杨小波上前假装问路，顺势与门口的一位老医生攀谈起来。
“老毛病了，咳喘，咱这儿好多老矿工都这样…”老医生叹了口气，随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摆摆手，“领导们还是去大医院看吧，我们这儿条件差…”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公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县委办主任急匆匆地跑下来：“秦市长！您怎么到这来了？王书记担心您找不到路，特意让我来接您回去休息！”
下午的汇报会，在县委会议室举行。王宏伟代表县委县政府做汇报，通篇都是成绩斐然、形势大好、感恩戴德，对问题则轻描淡写，用“发展中的阶段性困难”一语带过，并一再保证“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任何困难都能克服”。
轮到秦风讲话时，他首先充分肯定了东风县的经济成就和发展势头，言辞恳切，符合他一贯的“服软”姿态。但随后，他话锋微妙一转：
“宏伟书记和长峰县长的汇报很全面，成绩令人鼓舞。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居安思危，守住发展的底线。特别是环保和安全生产，这是两条高压线，直接关系到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和全县的可持续发展。”
他语气平和，却目光锐利地扫过会场：“我来的路上，看到青山绿水，也看到一些烟囱林立；听到企业家的雄心，也隐约听到一些群众的抱怨。成绩要讲够，问题也不能回避。比如说，矿区复绿的实际效果如何？工业废水的达标排放率究竟能达到多少？一线工人的职业健康保障是否真正到位？这些具体问题，光看报表和样板是不够的，还需要我们深入一线，听真话，察实情。”
会场一片寂静。王宏伟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连声应和：“秦市长指示得非常及时，非常深刻！我们一定深刻领会，狠抓落实！”但他眼神深处的那丝慌乱，没有逃过秦风的眼睛。
视察结束，车队离开东风县。王宏伟等人送行的笑容比迎接时更加热情，却也更显公式化。
车驶出县城，重新汇入省级公路。窗外，夕阳给远山的霾层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
“小波，你怎么看？”秦风闭着眼，忽然开口。
杨小波合上平板电脑，沉吟片刻：“表面文章做得十足，几乎滴水不漏。但越是完美，越显得刻意。那个环保副县长，还有社区医院的老医生，欲言又止的样子，很说明问题。东风县的繁荣，代价恐怕不小。”
“嗯。”秦风淡淡应了一声，“查一下那位分管环保的副县长，还有，通过其他渠道，了解一下县里几家重点矿企和建材厂的排污许可实际执行情况，以及…工人职业病筛查的真实数据。”
“明白。”杨小波立刻记录，“东风县是赵市长树的典型，动了这里，会不会…”
“现在不动。”秦风打断他，睁开眼睛，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目光深邃，“只是看看。知道雷区在哪里，以后绕道走，或者…等需要的时候，才知道从哪里引爆。”
车队无声地行驶，将那座光鲜与污浊并存的县城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