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的办公楼独立于市委市政府主楼，是一栋略显陈旧的老楼，藏在一片茂密的香樟树后，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冷清。踏入其中，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消毒水和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闷气息，与主楼那种充满权力流动感的氛围截然不同。走廊里灯光昏暗，工作人员步履匆匆却悄无声息，如同影子般穿行。
秦风按照约定时间，敲响了纪委书记李静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清晰平和的女声。
推开门，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旧办公桌，普通书柜，一套褪色的布艺沙发，与赵达康那里的奢华气派形成天壤之别。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悬挂的党旗和国徽，以及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浩然正气”。
李静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她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面容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锐利。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让人觉得疏远。
“秦副市长，欢迎。”她伸出手，握手短暂而有力，指尖微凉。“请坐。”她引着秦风到沙发区，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李静亲自拿起一个普通的白色瓷壶，给秦风倒了一杯茶。茶汤颜色清淡，热气微弱，显然是早已泡好、放置了一段时间的温茶。茶叶是最普通的绿茶，在杯底缓缓舒展，却已然失了新茶的鲜香。
“办公室简陋，没什么好茶，别介意。”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
秦风端起茶杯，温凉的茶水入口，带着淡淡的涩味。这杯“冷茶”，与昨日赵达康宴席上的佳酿美馔、周海洋办公室里的清香名茗，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对比。它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在这里的实际地位与处境——一位被边缘化、坐冷灶的纪委书记。
“李书记客气了。”秦风放下茶杯，“早就该来向您报到，熟悉一下纪委的工作，以后好多支持配合。”
李静微微一笑，笑容含蓄：“纪委工作，按条例独立行使监督权。谈不上谁配合谁，职责所在罢了。秦副市长刚来，应该先把政府那边的工作理顺。”她的话滴水不漏，严格遵守着纪委的独立性原则，同时也 subtly 提醒秦风注意职权边界。
两人寒暄了几句，话题围绕着江泉的天气、城市绿化等无关痛痒的内容打转，像是一场纯粹礼节性的拜访。办公室里的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香樟树叶的沙沙声。
秦风知道，必须由他来打破这层谨慎的壁垒。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李书记，我昨天去了雾江三号码头。”
李静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透过镜片，锐利地扫了秦风一眼，没有接话，等待下文。
“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污水、怪鱼、渔民的健康问题…触目惊心。”秦风继续道，“我让环保局陈浩去取样检测了。”
李静轻轻吹了吹杯子里根本不存在的热气，语气平淡：“环保执法是政府序列的重要职责，秦副市长狠抓落实，是好事。”
“但有些问题，恐怕不止是环保执法能解决的。”秦风目光直视着她，“比如，市容队冒充执法人员，暴力驱赶反映问题的渔民。比如，巨额环保资金投入，‘清泉计划’成效显着，但老百姓的实际感受却截然相反。这中间，有没有渎职？有没有贪腐？”
“贪腐”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深潭，终于让李静平静的面容泛起了一丝涟漪。她放下茶杯，正视秦风：“纪委办案，讲究证据。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易下结论。”
“证据需要去查。”秦风迎着她的目光，“但查证需要方向和权限。我了解到，之前纪委似乎收到过一些关于‘清泉计划’的反映？”
李静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一片枯叶从香樟树上飘落，无声无息。
“纪委的信访件有严格的办理程序和保密纪律。”她回答得依旧官方，但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凝重，“有些反映，缺乏具体线索，难以查实。有些…查核需要时机和条件。”
这话看似什么也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秦风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有举报，但阻力巨大，缺乏突破口，或者，她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秦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U盘，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推了过去。U盘是普通的黑色，没有任何标识。
“这是我秘书杨小波，之前在调研处参与一个民俗课题时，无意中收集到的一些沿岸渔民的口述录音和部分影像资料。可能…对纪委了解基层情况有些参考价值。”秦风语气平静，“纯属学术调研资料，不算证据。”
李静的目光落在U盘上，没有立刻去拿。她当然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学术资料”。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份投名状，更是一个潜在的、极其危险的突破口。
“学术资料…”她重复了一遍，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像在权衡。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她伸出手，用指尖拈起那个小小的U盘，仿佛拈着一枚灼热的炭块，迅速而自然地放进了西装上衣的内袋。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谢谢。多了解基层情况，总是好的。”她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没有问里面具体是什么，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意味着太多。
“纪委的工作，离不开市委的坚强领导和各方面的大力支持。”李静重新端起那杯凉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官方口吻，但眼底的温度已然不同，“以后工作中发现任何党员领导干部违纪违法的线索，欢迎秦副市长按程序及时移送。”
“这是自然。”秦风点头，“政府工作，也离不开纪委的监督保障。希望以后能加强沟通，形成合力。”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一场建立在风险与信任基础上的无声盟约，在这间安静的、略显冷清的办公室里，悄然达成。
拜访结束，李静将秦风送到办公室门口。握手告别时，她的手指微微用力，传递出一种坚定的意味。
门在身后关上。秦风走在纪委办公楼寂静的走廊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回到市政府办公室不久，内部电话响了。是李静的秘书打来的，语气恭敬：“秦副市长，李书记让我转告您，她刚才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想起您好像对茶具有些研究，托我问问，您知不知道哪里能配到一模一样的？她那个杯子用惯了，有感情了。”
秦风握着听筒，嘴角微微扬起。打碎茶杯？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暗号——意味着她已经开始行动，U盘里的东西可能触目惊心，足以“打碎”某些东西，而她需要后续的支持和“配对”的策应。
“请转告李书记，”秦风缓缓道，“杯子碎了没关系，重要的是，别让碎片伤了手。配杯子的事，我留意一下，但恐怕很难找到一模一样的了。”
他暗示自己明白风险，会提供支持，但也提醒她事情可能不会按预想发展，原有的平衡或许很难恢复。
“好的，我一定转达。”秘书沉默了一下，似乎品出了话中的深意，然后挂断了电话。
秦风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压境，预示着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