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帕萨特碾过积水坑,溅起的泥水泼在招商局门口的“省级文明单位”铜牌上。秦风摇下车窗,瞥见三楼东侧窗帘“唰”地合拢,惊飞两只灰鸽子。他低头掸了掸西装袖口的褶皱,区政府办副主任杨建业已小跑着绕到车后门,手里端着保温杯:“秦区长,招商局今年整改过两轮,张局长上周还在常委会上作过保证......”
“整改报告我看了,”秦风接过杯子没喝,指腹蹭了蹭杯盖上剥落的金漆,“三页纸里有七个‘阶段性成果’,倒是比去年多用了两个成语。”他皮鞋踏上花岗岩台阶时顿了顿,鞋跟刻意在“招商引资助推经济腾飞”的标语上蹭了蹭,泥渍糊住了“腾飞”二字。
秘书李浩然抱着牛皮档案袋追上来,眼镜片上蒙着层水汽:“税务分局凌晨传真的材料,去年那个电子产业园的土地增值税......”
“先收着。”秦风打断他,拇指在档案袋封口的火漆印上按了按,“一会儿让张局长自己拆。”
招商局三楼会议室的投影仪“嗡嗡”响着,电子屏上的“热烈欢迎秦区长莅临指导”不断闪烁,衬得招商局长张明远额头的汗珠亮晶晶的。他小跑着迎到门口,藏青色夹克肩头沾着几片头皮屑:“秦副区长快请坐!小王,把空调调低两度——小陈,给领导换今年的明前毛尖!”
秦风按住青瓷茶杯:“胃疼,喝白水就行。”他翻开会议桌正中的汇报材料,油墨味刺得鼻腔发痒,“张局长,第三页这个汽车零部件项目,投资方是江州永兴集团?”
“对对,注册资金八千万!”张明远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上个月刚签的意向书,孙区长还亲自......”
“永兴集团三个月前就被吊销执照了。”李浩然甩出工商档案,封面上“行政处罚决定书”的红戳子像团血渍,“吊销原因是虚开增值税发票,涉案金额两个亿——张局长签意向书的时候,没查企业信用公示系统?”
会议室突然死寂。窗外洒水车播放着《兰花草》驶过,笛声惊飞檐角蹲着的麻雀。
铁门“吱呀”推开,霉味混着灰尘呛得杨建业连打三个喷嚏。秦风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装订线,指尖捻了捻线头沾的烟灰:“上周刚换的棉线,这会儿就潮得打卷了?”
档案员小刘缩在墙角,制服扣子系错位一颗:“可能......可能是梅雨返潮......”
“机要室在顶楼。”张明远侧身挡住最里侧的柜子,“要不咱们先看电子台账?去年省里配的新系统......”
秦风突然拉开第三格抽屉,泛黄纸张“哗啦”散落一地。“去年八月十七号,你报给区政府的落地企业名单有23家,”他抽出张缺角的签收单,“为什么归档的原始材料只有15家?”
李浩然举起单反相机,闪光灯照亮装订孔:“二次穿孔的毛边还在,原始文件被人拆过。”他忽然蹲下身,从柜底勾出半页残纸,“这上头还有半枚‘作废’章——张局长,作废文件不该在档案室吧?”
刺耳警报突然炸响,天花板喷淋头淅淅沥沥滴水。张明远拽住秦风胳膊就往楼下拖:“快走应急通道!肯定是线路老化......”
秦风甩开他的手,逆着人流往楼上冲。杨建业急得直跺脚:“区长!安全第一啊!”
五楼铁门虚掩着,门把手上沾着层新鲜油渍。李浩然掏出纸巾包住把手一推,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十六台监控屏蓝光闪烁,某块屏幕正定格在三天前的深夜——永兴集团空厂房内,五个工人举着喷枪往锈铁板上喷“江州永兴”的金字。
“这是......这是重点企业的安防系统!”张明远舌头打结,“防盗需求......”
秦风按下操作台回放键,画面跳转到上月某夜:招商局三名干部拎着茅台走进“张记土菜馆”,老板娘王翠花扭着腰肢掀开后厨帘子,帘后堆着印“产业扶持物资”的纸箱。
秦风把照片甩在红木办公桌上,震得笔筒里“招商先进个人”的锦旗晃了晃:“云创科技的实际办公地点是城中村理发店?门口还晒着毛巾?”
张明远瘫在真皮转椅里,领带歪到锁骨:“有些企业暂时......暂时周转困难......”
“困难到用假执照领了五百万产业补贴?”李浩然翻开转账记录,指尖戳着某行数字,“收款账户是‘张记土菜馆’,法人叫王翠花——你表妹的离婚证复印件要看看吗?”
窗外滚过闷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杨建业手机突然震动:“区长,孙区长电话......”
秦风抓起座机按下免提,孙耀华的声音混着麻将碰撞声传来:“小秦啊,招商工作要辩证看嘛,老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孙区,永兴集团这个项目您上月才做过批示。”秦风盯着窗台上枯萎的招财树,叶片缝隙里卡着半张餐饮发票。
“企业有困难要帮扶!”孙耀华突然提高嗓门,电话那头传来“碰”的脆响,“那个......区里马上要开半年总结会,具体问题会上议!”
李浩然把馄饨推到秦风面前:“招商局食堂说停气了,张局非要留饭......”
秦风掰开一次性筷子:“给审计局老陈打电话,我要2010年以来的招商专项审计底稿。”他忽然用筷子尖拨开葱花,“等等,这馄饨馅是张记土菜馆送来的?”
杨建业筷子僵在半空,馄饨皮“啪嗒”掉进汤里。食堂电视突然响起掌声,午间新闻正在播报:“我市召开招商引资表彰大会,云峡区等十个单位获评先进......”
秦风摸出手机拍下电视画面,汤汁顺着指缝滴在台历上,把“6月28日:孙耀华区长调研开发区”的字迹洇成了墨团。窗外雨幕中,招商局的灰色大楼在铅云下沉默矗立,五楼某扇窗户忽地闪过手电筒的光斑,转眼又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