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火的营帐内,空气沉得像是灌了铅。
张明靠坐在简易床板上,仰头灌下一口又一口的闷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
向来嬉笑跳脱的唐杰此刻却异常安静,低垂的脑袋让人看不清表情。
其余人或坐或立,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帐内只余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五十九火从成立到现在,经历了很多很多。曾一起截击北渊运粮队,在箭雨中并肩冲锋,在血泊里互相搀扶,一起出生入死。
可如今,北渊人的那一刀斩断的不只是张明的右臂,更是他与五十九火的牵连。等伤口结痂,他便要卸甲归乡,再不能与这群兄弟并辔沙场。
郑三等老兵尚能维持表面平静,而唐杰这些新兵早已红了眼眶,有人偷偷别过脸去,用皲裂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
张虎仰面躺在床板上,盯着营帐顶的破洞发呆,胸口闷得发疼。
谢执烽突然站起身,帐内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粗暴地掀开帐帘,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却正好撞见风尘仆仆归来的陈杨舟。
“怎么了?”看着对方那异样的神情,陈杨舟开口问道。
谢执烽回头看了看帐内的情况,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陈杨舟略一颔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地边缘的僻静处,战靴踏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谢执烽紧随其后,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二人来到一处背风的土坡后,陈杨舟拂去青石上的落叶,屈膝坐下。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轮廓,在沙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剪影。
谢执烽却始终保持着站姿,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刀柄上的缠绳。
“小杨将军找你,是为前锋营校尉一事?”谢执烽开门见山。
陈杨舟点头,“确实如此。按你的建议,我推辞了。”她忽然转头,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不过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谢执烽侧过脸,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镀了层银边。
“很简单,回城时听闻,泗雪关前锋营校尉白羽战死沙场。而你近来屡立战功,小杨将军初来泗雪关,自然要培植亲信。”
“只猜对了一半。”陈杨舟听罢回过头,指尖轻抠青石上的石缝,“小杨将军想让我任副校尉。”
谢执烽听到这话,倒也不意外。
军中局势向来如棋局,他虽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演,但终究难窥全貌。但可以肯定的是,杨崎动了招募林昭的心思。
陈杨舟顿了顿,突然开口:“我应了龙朔关孙参将的调令,任先锋营左校尉。直属上司是贺校尉,为人不错。”
谢执烽闻言眉头骤然紧锁。
“不妥?”陈杨舟直起身子。
谢执烽摇摇头,“你近来风头太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本意是让你暂避锋芒,若是你直接当上校尉,那些熬了半辈子才当上队正的老卒,此刻怕是把你的名字都嚼烂了。”
陈杨舟闻言轻笑一声,“调令已经接了。”说着顿了顿,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在我同意你加入五十九火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我林昭的战场,从来不在小小火头营帐里。”
在夜色中,谢执烽轻叹一声,“我明白,只是人心似水,暗流难测。怕是……”
“怕什么?!”陈杨舟霍然起身,逆着月光而立,“我林昭行得端,坐得正,无论何时,都无愧于任何人。”
谢执烽注视着陈杨舟的背影,月光洒在她的肩上,为她勾勒出一种孤傲的轮廓。
他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声道:“天色已晚,回营吧。”
回去路上,陈杨舟忽地侧过半张脸,“谢执烽,你最近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莫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说罢,不等谢执烽回应便大步离开。
谢执烽听到这话,心中不禁一震,愣在了原地,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都没回过神。
陈杨舟回到营帐时,帐外的篝火已化作暗红色余烬。
她正欲掀帘,忽见一道人影从侧帐钻出——是张明,光秃秃的右臂格外刺眼,左臂还紧紧抱着个鼓鼓囊囊的酒袋子。
“头儿,你回来啦。”张明下意识想把酒袋往身后藏,却因只剩单手而显得笨拙。
陈杨舟看着张明那光秃秃的右臂,喉头微动。
张明挤出一抹笑容,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格外醒目:“头儿,你别这么看俺,俺就是有些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
陈杨舟突然伸手拍了拍他左肩,笑道:“咱们喝一杯?”
“好。”张明眼眶骤然一红。
二人走到营帐几步开外,席地而坐。
陈杨舟接过酒袋,仰头灌了一口,烈酒灼烧着喉咙。
“你是何时入军的。”她将酒袋递回去,状似随意地问道。
张明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口:“元丰三十二年,大旱。”他抹了把嘴,“家里七口人,就剩俺一个。当时招兵的旗子插在县衙门口,俺就来了。这次受伤回去,怕是连家都没了。”
夜空中突然传来几声雁鸣。
陈杨舟循声望去,突然道:“等打完这仗,我若是还活着,就去寻你。我一直想着开个小酒馆,正好缺个管事的。”
张明举着酒袋的手顿在半空,半晌,他哑着嗓子道:“头儿,俺、俺就剩一只手了。”
“一只手怎么了?”陈杨舟夺过酒袋,“你左手使刀,照样能砍北渊蛮子!”她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就这么定了。”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张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突然笑道:“头儿,你真是、你真是……”
他憋得耳根通红,最后只挤出两个字:“好人!”
陈杨舟听罢笑出声来,“以后可得好好学怎么夸人才行,管事的嘴得甜,总不能只会夸人好。”
张明窘得直挠头,他确实不擅长说漂亮话,每次想夸人都像嘴里含了个核桃似的。倒是唐杰那小子,说的话一套一套的,让人听着欢喜。
而另一边。
一则关于“白马将军”的传闻如同野火般在各营帐间蔓延。
“听说了吗?五十九火那个林火头。”
“前日守城时,就是他在城墙射箭护阵!又准又快,救了老子一命”
“他也救过我命嘞。”
“我曾见过他骑着雪白战马,威风极了。”
“活脱脱就是戏文里的白马将军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