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而明亮的光穿过窗檐闯入昏暗的居室。
坐在廊下的顾槐伸出白到透光的指尖碰了碰,是暖的是自由的。
顾槐以为他这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光,也不过是被李玉满拘在身边做禁脔,如今才明白,她有多少手段没使在他身上。
他自残自伤不了,只能这样没尊严没情绪的活着,像个活死人。
于顾槐而言,这比死更让他难以接受。
顾槐放空片刻,垂眸细数地上的划痕。
这是他意识到被幽禁后,每过一日留下的痕迹。
已经有九道了,今日应当是第十日。
不能在等下去了。
顾槐一身麻衣,坐在廊下,四面都围有人,他抬起眼,也不与他们客气,直接道,“我答应你们主子的条件,江山,给她。”
如松般的四人轻而慢地动了动,对视一眼,一个距离垂花门最近的男子离开。
没过多久,顾槐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听到人声,不知怎的,顾槐竟然有些激动的想起来迎接。
迎接让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顾槐强压起自己升起的兴奋,可人已经站起,于是他便往室内走,倚在贵妃椅上等人。
李玉满一身银甲大跨步进来。
十日不见,她变了很多,总是带着假笑的深邃眼眸黝黑,叫人看不清里面深藏的情绪,气息更加摄人冷冽。
顾槐微微蹙眉,“你、北方开战了?”
她银甲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李玉满百忙之中抽身见他,不是来跟他解释的,她往后伸手,副将立即将明黄盖有玉玺的纸张送上。
李玉满递到他面前,“写!”
“什么?”
“禅让诏书。”
顾槐呼吸停顿了一瞬,交叠于双膝的指尖蜷曲着,他盯着眼前的明黄,“你……先让他们退下。”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李玉满又将诏书往他眼前送了送。
顾槐抬起头,眼底固执执着,“这点时间都没有吗?”
李玉满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一会,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大晋宗室用女子祭旗,爱国侠士生抛女童,这天下除了受到南北庇护的女子,皆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我在这耽搁一会,便不知会有多少女子惨遭杀害。”
顾槐瞳孔紧缩,垂于两侧的指尖微颤,低头避开她锋利的视线,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我说过,政变没有你们想象的这么简单,大晋百年的积累远比你们想象中的深厚。更何况你们这不是普通的政变,是要将日月颠倒,星河逆转,你让那些从小受‘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教育的男子们如何自处?”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我与朝廷也努力做出了改变,从上往下推行,很快!很快你们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尊重,万民安乐,为何你和时琬琰一定要如此?”
“她们受此磨难,难道只与我有关吗?”
听了这话,跟着李玉满来的将士们悲愤不已。
“万民万民,难道那些女子就不是万民中的一员吗?”
“她们是没有按时交税,还是没有遵纪守法?”
“她们没有供养皇室吗?没有供养天下群臣吗?”
“天下万民皆诞于她们的胯下,但长成后,却成了刺向她们的弯刀!”
“什么尊重!你没吃过我们的苦,谈何尊重!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
这些天,战场上见证了太多女子在男权下的不幸,将士们情绪本就有些外放,这样一激更是了不得。
李玉满道,“好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们苦也吃了,难也受了,一定会成功的!今日之事,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将士们狠狠地盯了顾槐一眼,要将他活剥般,但心知他的重要性,各个气哼哼了一声,发泄出来后,抱臂闭嘴。
顾槐听得有些莫名,正想问,李玉满就搂着他的肩,半推半抱的将他带到了案桌旁,那些将领们隔在屏风外。
李玉满将诏书摊开,看到熟悉的玉玺印,顾槐失神片刻,问,“你用它干了不少事吧。”
李玉满没有否认,“我在帮大晋清理门户,那些人,不对,他们不能称为人,那些畜生,该死!”
顾槐挽起袖口先磨墨,“打得怎么样?”
“很惨。”
想到战场上女子推起的山包,李玉满坚毅的眸子也变得迷离,“有时候一城,都找不出几个女子。”
“顾槐,我不想打仗,我也希望百姓们好好的,乐呵呵地过他们的日子,可那些人太可恶了,你明白吗?我们就是争口气。”
顾槐研墨的手一顿,他不懂,为什么李玉满会跟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同时,方才将领们直率的言语在他耳畔响起。
水与墨有了分开的趋势,他才重新转动,“会好的,都会好的。”
李玉满从身后握住他雪白的手,用力转动,“你写了,结束得就会快些。”
顾槐脊梁僵硬,微微侧头看她,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抿直的薄唇,以及感受到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顿顿开口,“让、安儿做太……”
覆盖在他手背上有力的手,忽地往上抬,掐住了他修长白皙的脖子,毫不怜惜地往下压,将他后面的话语锁在喉间。
顾槐整个人往后仰,李玉满贴在他耳边,语调温柔,“这个时候,你应该提舒儿。”
喉结被摁住的感觉很差,比起窒息来说更加无措,有种清晰感觉到自己生命在流失的恐惧。
顾槐的指尖钻不进她手与喉咙间,只能费力地拢住她有力的手腕,“呜呜”地摇头挣扎示弱。
李玉满无视他,直到他气息渐薄弱,眼神迷离,为了争取空气,张开浅淡的唇吐出艳红的舌,口水顺着缝隙流出,眼泪涌出眶,整个人变得不可描述。
她才似欣赏够了他的窘态般松开。
顾槐跌在身后的椅子上,狼狈地咳了好一会,才把喉咙胸腔中的干涩咳出。
他落到李玉满手里,一切朝着不可预测的深渊行驶,他只能抓住所能抓住的从前从未设想过的事——李安成为太子。
或者说拥有赵氏皇族的血脉,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掌握大晋江山。
可很明显李玉满不会答应,甚至都不想听他说话。
顾槐满心惶然,也无济于事。
期间,李玉满掏出手帕,漫不经心地一根一根擦拭着满是水渍的手指。
顾槐转过头,在喘息和泪水中看到她略带嫌弃的眉峰,他神志不清地问,“舒儿?”
“嗯,她刚从济州出发,还要过几日才到,等到了,我再带她来看望你。”
李玉满神情冷,但语调平和温柔,屏风外看进来,倒像是夫妻般商议。
“我,见……”她?
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出口,心口骤然一紧,疼得他说不出话。
李玉满接过话,“我知道你心急,但是现下各地乱,孩子慢慢来才好。”
蛊虫发作,顾槐疼得满头大汗,刚缓过来的窒息换成了更为尖锐的疼痛。
他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地倒在案桌上,模糊地视线里,看到李玉满笑着拿起了那张空白的诏书,欣赏般道,“本王替天下女子感谢……太上皇成全了……”
顾槐最后的视线是李玉满被欢呼着离开的背影。
心中疑惑不断,可身体却罢工了,他无力阖上眼,陷入无尽的黑暗……
再次意识清醒时,才发现床边多了一个侍奉汤药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