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信纸上方的怀表已经走到了两点多。
据谭季民所说,他和儿子是在晚上睡前吵的架。
这一天谭伯福拿回来一份什么所谓的武昌本地进步青年杂志,他在上面发表了一篇文章,也拿到了一笔稿费,在晚饭的餐桌上就说不找工作了,从此做全职作者。这话将谭季民气得半死,饭后就将他叫到了房间里。
最开始的时候没吵起来,是谭季民单方面输出,教育儿子要如何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谭伯福受不了他这种论调,反驳了两句。谭季民就受不了了,觉得自己还活着,他个黄毛小儿就敢挑战自己的一家之主地位,两父子就这么吵了起来。
“再说了!这种搞反动的东西,要掉脑袋的!”
谭季民自己说的,他对谭伯福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他死后,接触到解放后的修补员,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怎样的鼠目寸光,懊悔不该断了儿子的觉醒革命路。不然到了解放后,他们老谭家高低也能算上一份功勋。
能不能算功勋的,周申希不知道,她还没见过那位谭伯福。
她只知道,现在墙上的黄历新撕了一页,上面写着十月八日,距离谭季民的死足足还有四十八小时。
而她要在这四十八小时里,找出来谭季民真正的死因。
她的视线落回桌面的信纸上,字迹端正有力,是她这个年代的老学究们才写得出来的好字。字字恳切地请求不同的人给他儿子介绍工作,又或是询问是否有合适的渠道可以安排一下,他愿意出一些钱走后门。
总而言之,在他眼里,人还是要做工才有保障。
这思想倒是和很多现代父母不谋而合。
忽略他的封建做派,单论这一份父爱,周申希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一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一辈子想得最多的人是素未谋面的母亲,可关于父亲,她几乎没有想过。
但是现在,看着谭季民留下的这些信,她突然有点想了。
“老谭~”
身后响起的娇嗔声打断了周申希的思绪。
是谭季民的续弦妻子,戏班出身的周月娥。她在戏班里唱了十几年的老旦,娇嗔声其实并不酥软甜美,却婉转自然,听着也算是那么回事儿。
这会儿是谭季民在这儿写信拉半天不睡,把早早睡下的她给吵醒了。
周月娥是在梦里喊的一声,带着几分不悦,嘀咕着翻身又睡了过去。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谭季民说他去睡了。
周申希拧灭了油灯,转身上了床。
可她在判官竹居这几天养得精神极好,根本没有睡意,闭着眼睛又想起那几封摆在桌面上的信。
仔细想想,谭季民或许也未必有多爱谭伯福。
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当口不想着保命,也没有把发财的事情告诉家人,却想着要把儿子推出去工作。
人啊,真的是太矛盾太复杂了。
其实如果下辈子能投胎做个动物,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等这个任务结束了,她要去问问。
她胡思乱想着,困意逐渐袭来,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周月娥已经起床穿戴一新准备出门了。
“去戏班?”
周申希坐在床上,缓缓想起谭季民说过,这一天他和周月娥的大致对话。
因为确定了要走,所以时间就变得很关键。
他们都生怕早到了惹人注意,又怕晚到了错过开船的时间。
“对,我去戏班找班主再问一下时间,早饭就在桌上,你记得吃哦~”
说罢,周月娥头也不回地就出了房门,还非常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说到底,其实她对谭季民也不是多有感情。
只是人老珠黄,戏班新人辈出,她这样不上不下的旧人渐渐地就没戏演了,只能随缘找个人嫁了,过个有吃有喝的后半生。
至于什么爱不爱的,不是他们这时候的普通人有资格琢磨的事情。
周申希侧头看了一眼,桌面上的信已经被整理好放在了一边。谭季民说过,周月娥是个很本分规矩的妻子,每天都会待在家里完成一个保姆该完成的活儿。
最后也是她,找到了在战火中保全一家的船,只是可惜他自己命短,活不战争结束之后。
目光在房间转了一圈,果然如他所说,整洁干净。
只能说,和谭季民一样,周月娥也非常符合周申希对所谓传统封建一代人的认知。
随便扒拉了两口早饭,周申希掐着点出发去粮行。
那儿有个嵌在墙里的密室,之前是东家放私房的地方,从琢磨着出走之后一点点搬空了。
谭季民就把自己复活后发的那笔横财藏了进来。
这笔钱来得蹊跷,是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他刚复活不久,在帮东家转移账本之后,在江汉关码头捡的一个麻袋。
麻袋里藏有2000枚“袁大头”、37根“湖北官钱局”发行的十两银锭。
他猜这就是自己复活时多贪的那笔横财,一时间慌极了,便趁着夜色在黑市以七成价出售,最终得了4000多的大洋。
这笔钱在东家走后,他就一直放在这个密室里。
因为除了他和东家,没人知道这个地方。但飞机大炮不安全,他最近也开始转移,每天分批把这些钱财存进银行里。
眼下,披着他的皮的周申希,就是要从密室里取出一百大洋来,然后存进银行。
可她刚揣好大洋,关了密室,正走出粮行的时候,一道怒声从左边传来:
“老谭!你今天好给我了!”
来人是方怀远,是粮行东家的管家。
东家临走前,把地窖的钥匙给了他们。一共两把锁,他们一人一把钥匙。
只有他们一起开锁,地窖门才会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也才能被取出来。
两把钥匙,是东家对他们的信任,也是忌惮。
方怀远在十几天前,就着急要离开,可他没钱,一来二去就打上了地窖里珍宝的主意,好说歹说想要谭季民和他一起分了东家的财物。
可谭季民不答应,搭档了大半辈子的两个人就这么反目成仇。
“老方,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周申希盯着快步走过来的方怀远。
曾经的老搭档反目成仇,他是眼下最可疑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