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火剧烈震颤,书页无风自动,将“魏暄”二字与“灵双双”缠绕交错,还蔓延出数十条藤蔓连接花苞,最后才露出个刺目的标题:《傲天弑神传》。
“难怪......”
褚瑾喃喃自语。
难怪妖族莫名其妙被打压,莫名其妙衰落蜗居在幽寂森林。
难怪明明三人行自己的实力最为强劲,可魏暄与灵双双二人总能机缘巧合得到至宝机缘。
难怪一路行来总有落魄少女奇珍异宝等待魏暄,可魏暄明明是肆意洒脱的寒门少年郎,是恣肆的少年江湖客;灵双双分明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天才少女惊艳奇才,怎么会成了这艳俗话本子里的狂拽风流男主角和冷若冰霜女主角呢?
甚至分明是魏暄更加依赖灵双双一些吧?
他看见“褚瑾”二字蜷缩在配角栏,生平被压缩成寥寥数行:“痴情男二,妖族遗孤,万生梅妖,痴恋灵仙子,为救挚友魏暄魂飞魄散”。
俗。
这太俗了。
眼前的故事哪怕在修真界现下流行的一系列恨海情天话本子里,也是肉眼可见的不讨喜过时之作,着实是艳俗至极。
褚瑾瞠目结舌,下意识地想要呕吐。
其实灵魂也能呕吐,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奇事一件。
可他干捧着腰腹弯腰呕了半天,最后也只是红了眼眶,乱了本就狼狈的发丝。
末了,等缓过了那一股子恶心劲,褚瑾才慢慢抬头,望着命簿上缠绕的金线花枝,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心口的怒气在熊熊燃烧,在一瞬间发现这个自己信仰的世界真真切切的丑陋模样。
这感觉像是清清爽爽的人儿走的大路突然塌了,从泥潭里跳出来一只恶心的癞蛤蟆对着你又亲又抱。
黏腻的、恶心的。
可偏偏躲也躲不开,打也打不过,简直是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委屈和恶心。
哪怕最后打过了碾碎了,那点泥巴早就把干干爽爽的小人儿弄得满身脏污,想要洗掉了洗干净了又是费事一桩。
那些花枝在魏暄与灵双双的名字间织成华丽的锦缎,却将“褚瑾”二字勒得几乎断裂。
他伸手触碰,指尖立刻传来刺痛——原来那细细的亮亮的命线上居然生着倒刺,冷不丁一下扎进了他的血肉。
“真恶心。”
褚瑾下意识蹙眉,眼里有浓浓的厌恶闪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是那截花枝却突然暴长。
褚瑾却恍若感受不到灵魂上的剧烈疼痛,只是死死攥住那截花枝,想要把它扯断,胸膛剧烈起伏,吐出三个字来。
每个字都像一捧带冰碴的雪。
可是下一瞬间,墨色潮水像是被激怒了,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命簿上的字句开始扭曲蠕动。
从褚瑾本该在御兽宗残害妖族,跪在灵双双门前乞求告白的字眼开始,剩下的书页哗啦哗啦疯狂翻动,却再难组成连贯的故事,都被乱成了看不清名状的一大片。
墨色深处翻涌着鎏金色的潮水,而褚瑾的魂体静静地悬浮其中。
有一瞬间,整个世界像是被推倒又重建,周遭黑黑白白光影变化,从青山绿水到血腥漫天,从红白喜丧到人烟寂寥,眨眼间就是黑白交融。最后才很快速地隔绝出一块极为寂静的灰色地带。只有周遭雷光闪烁,成了这方天地中除了褚瑾的灵魂之外唯一的色彩。
四周电光游走如银蛇,褚瑾触及这曾经让自己身死的罚雷,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这才警觉自己待在雷云里面。
而在此时,有一道厚重的声音不怒自威,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直击灵魂:“你可知罪?”
这话说得实在是威严,带着所有上位者一贯有之的怒气和傲慢,仿佛自己是什么名正言顺的话事者,正在用引以为傲的权威审判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褚瑾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他仰起头嗤笑一声:“何罪之有?”
漫天雷光里,一个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半透明魂魄简直是很难看清的。
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像是一根明晃晃的细小的刺,蜉蝣撼大树一样大喇喇挑战着某种千万年从未变更的威严。
明明是那样的微小,可就是因为这样的微小这样的尖锐,反倒是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里,难以自降身份仔仔细细放下傲慢把它找出来了。
“难道我生来就是要给魏暄入药断后给灵双双做药引子的吗?难道我妖族千万性命,就活该如萤火般湮灭?”
可明明妖族盼着他护着他,把他当做振兴妖族扭转不公的希望。
可明明他和灵双双和魏暄闯荡天下,平不忿,惩无道,少年豪气荡气回肠。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冷如寒冰,“这故事真是烂极了。怕是连人间最下流的说书人,都编不出这等荒唐可笑的东西。”
褚瑾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在空茫的雷云间回荡,分明不大,但却铿锵有力,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残害无辜,着实无道!”
\"放肆!\"天道恼羞成怒,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也不知是因被戳穿而心虚,还是单纯因被冒犯而暴怒。
下一瞬间,雷云翻涌如沸,电光如毒蛇般游走,\"你这等卑贱妖族也敢妄议天命!\"
那语调陡然阴毒,像是终于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一意孤行的狰狞的本相,想要撕碎这个看到世界本貌的妖族:“都是你坏了我的计划!你们这等蝼蚁,本就该死!谁都别想阻挠吾的决定!”
话音未落,灭世般的雷霆轰然劈落,褚瑾的魂魄在剧痛中战栗。他想要挣扎,却被雷光困住,动弹不得分毫,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神魂在雷光中寸寸碎裂。
绝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他甚至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一颗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意识开始涣散,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些曾经坚信的\"天下为公\",那些对苍生的悲悯,此刻都化作锋利的碎片扎进魂魄。
原来所谓天道,不过是个偏心至极的暴君。世人常道天地不仁,却不知这不仁是有选择的——对某些人宠爱有加,对另一些人赶尽杀绝。
他再也无法坚守那有情道了。
什么天下,什么为公,如果这世界的道是如此,那何其可笑,他又该如何自处?
意识海中,万里晴朗飘雪纷纷,寒梅凋零,花枝干枯,曾经澄澈的道心净土,此刻只剩一片荒芜。
命线如毒蛇般绞紧魂魄,雷光肆虐,褚瑾的神魂已布满裂痕,濒临溃散。可就在意识即将湮灭的刹那,腕间忽然传来灼热的温度——那串从囚妖塔带出的佛珠,竟仍缠绕在他虚弱的魂魄上,未曾离去。
\"哗啦——\"
佛珠骤然崩裂,万千千百年来蒙受折磨化作养分反哺天道的残魂如星河倾泻,在他身前筑起一道屏障。褚瑾竭力想看清那些魂魄的模样,可视线早已模糊,只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萦绕身侧。
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他被解开了桎梏,怔然抬手,才惊觉魂灵原来也会落泪。
一只蝼蚁的力量自然是渺小的。
可如果是一群从未睁眼相看的肉猪千拥万挤磨刀霍霍向那得益的可恶屠夫呢?
漫天雷光被扑灭了一些,天道怒吼震得虚空颤抖:“尔等蝼蚁!找死!!”
可嘶吼就是嘶吼,世界上万事万物的行径命运本就不应该因为一句浅薄的话语而变得更加脆弱或是更加有力。
天道强取褚瑾性命本已违背他所遵循的“故事”了,更遑论有这一群撕咬的冤魂源源不断怨气冲天,简直要在自己的身上烧出个大口子,又如何分得出心力来处置褚瑾?
“活下去。”
他们燃烧着最后的魂力,将只剩一点点的褚瑾残魂推出雷云,把他推出六道之外,以希冀得到一点渺茫的生机。
褚瑾在最后的飘散中勉强睁开双眼,看见一道道虚浮的动物植物模样,看到自己的眼泪化作莹蓝光点,与那些正在消散的残魂一起,用斑斓色彩照亮了这片灰色空间。
残魂如风中残烛,飘摇着坠出雷云。
可是,褚瑾阿,这世间再无来处,也再无归处了。
只剩一具透明的虚弱游魂,不知何为生何为死,何求道何寻仇,迷迷茫茫孤孤单单漂泊在这满纸荒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