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一抹橘光点亮了山头,陈槐和余千岁踩着泥泞的山路,坑坑洼洼的地面,时有腐烂的树叶堆积,稍不留神就会被土坑栽倒。好在二人相互扶持,一路自山脚到山顶,倒也算顺利。
阴风骤起,猎猎呼啸从耳边穿过。
陈槐鹰隼般双眸在黑暗中发出珠光般的火彩,他当即按住余千岁的胳膊,“小心。”
“吱吱……”灌木丛里忽地蹿出一只尾巴蓬硕的花栗鼠,豆豆眼睛盯着陈槐一动不动,忽地花栗鼠拿的榛果掉落在地,从它身后缓缓出现一个极高的庞然大物,似是山中的野兽之王,只需一个动静,立即把花栗鼠吓得不敢动弹。
陈槐微微俯身,眼睛死死咬住那处动静,谨防出其不意,承影剑被他斜挥高空,静待那野兽下一步的动作。
树叶静止,万物宁静,野兽的方位传来沙沙踩地声,渐行渐远,直到它周围的灌木丛停止抖动,周围的一切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乌压压的浓雾在眼前散去,一栋破败的木屋出现在他们眼前。
余千岁眯起双眼,这门匾上的字迹委实不好辨认,他仔细看了看,才勉强识得两个字,求真。
就在两人一头雾水之际,木屋的大门自内开启,一个和年年相仿的小丫鬟,脚不沾地飘到他们面前,“二位,山神已经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小丫鬟脚底轻飘,没有骨头架子似的,和她擦身而过,能够明显感觉到从骨子里发出的寒意,着实令人却步。
“到了,山神就在里面。”丫鬟把陈槐和余千岁带到此处,和年年一样,伴随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消失不见。
余千岁喃喃地说:“又是纸扎人?”
“嗯。”
俩人正讨论纸扎人的技法,屋里的人点燃蜡烛,顷刻间灯火通明。
“请进。”
极具威严压迫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陈槐推开门,率先往里走去。
四四方方的旧房间,墙面没有窗户,屋内更是陈设简单,唯有一张床而已。
床上的人被铁链束缚住四肢,他似是习惯了这种屈辱,即便察觉到来访者带着好奇看向脚上的铁链,他也是轻轻一笑,“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永夜镇人人传奉的山神,居然是这般邋遢模样。”
陈槐收起错愕的表情,情绪恢复如常,他静静地问道:“是西文做的?”
床上的人长着和西文一模一样的面孔,只不过他的模样更为憔悴,头发花白,许是长久不打理,肆意生长的乱发垂落到地面,目测两米长,由此可见,他被困在这里,已有许多年。
余千岁展开扇子,对着床上的人扇风,劲风吹向这人的身体,他身着松垮的袍子,腰间的绳子松散垂落,冷风钻进他的衣内,单薄破旧的袍子向两边展开,古铜色的肌肤,带来满目疮痍的震撼,蚯蚓般的疤痕没有规则地爬满他的前胸后背,或长或短,鲜有几块完整的皮肤。
肩头的疤痕明显是被烙铁所伤,不规则的痕迹,和周围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依稀能够看到模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两个“囚”字,一左一右钉在他的肩膀,而他的命运,则如同牢笼的囚犯,被囚困在此。
“这是……西文干的?”
这人点点头,声音沙哑,完全没有方才的压迫。
“如你们亲眼所见,我是永夜镇的第一任镇长,薛立。”
薛立吃力地抖动四肢的铁链,手腕粗的链条,捆住他的手腕脚踝,经年累月的摩擦,四处的皮肤薄见白骨,外翻的血肉,定睛细看,能够窥到蛆虫在肉里翻滚。
陈槐手起剑落,刷刷两下,剑尖挑出那些以腐肉为生的蛆虫,白花花的肥腻虫子,自知大难临头,却仍是挣扎。
“此处高寒,你的房间没有任何食物,而且四面高墙只有一扇门可以进出,所有的条件都不足以为蛆虫生存提供便利,这些蛆虫……”
陈槐把猜测的真相吞进喉咙,在见到薛立的那一刻,他便确定,薛立和西文,真如余千岁所说,他们是双生子,有着同样的面貌,不怪当初西文的面具划破后,被百姓错认为薛立。
薛立慢慢屈起一条腿,向后挪动下半身,靠着冰冷的墙面,试图以这样的姿势缓解身体的难受。
“我没看错人,你果然聪明。”
“你说的不错,这里不是可以让蛆虫生存的温室。”薛立说起从前,“前不久三弟上山,亲手给我的伤口放置的,他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立刻意摇晃链条,“现在如了他的心愿,我的范围只限于这张床,哪里都不能去。饿不死也吃不饱,被铁链锁住,哪里都不能去。”
“他希望我这样。”
陈槐当即抓住字眼,“三弟?西文是你的三弟?”
薛立仰着头,“我跟你们讲个故事吧。”
几十年前,有户耕田为生的夫妻,夫妻恩爱,但多年不孕,为了生子求遍天下各地,终于在一处偏僻山村的城隍庙,求子成功。
农夫的妻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二人从喜上眉梢到丧眉耷眼,不过三个月。孕妇的肚子显然和寻常怀孕的女人不同,她才怀孕三个月,就无法自由活动,只能日日躺在床上。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女人生孩子那天,从天亮生到天黑,最终拼死生下婴儿,却遗憾难产出血而去。
农夫来到产房,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顿时吓得晕过去。原来是孕妇生了三个孩子,但是老二却先天不足,正当产婆料理完孕妇的事,转头看见,体型最大的老三,正一口一口吞噬掉老二。吓得产婆拔腿就跑,逢人就说农夫家的孩子都是怪胎。
刚出生尚未长牙的幼儿,居然亲口把一母同胞的兄弟吞进肚子里。
农夫的三个儿子,转眼之间变成了两个。
薛立平静地诉说往事,“我是老大,父亲起名薛立文,二弟原名正文,三弟则曰西文。”
“后来我离开家乡,寻找落脚之处,为了不被三弟找到,所以改名成薛立。”
薛立的眼睛漫上红色的薄雾,随着他眨眼,两行血泪从眼角流下。
“三弟是个恶魔,从小我就知道,他生吞了二弟,又把父亲逼上绝路,我知道他下一步对付的人,就是我了。”
“我只能从家里逃出来,逃到他找不到我的地方。”
薛立遗憾地摇头,“没想到还是被他找到了。”
余千岁嫌恶极了,这薛西文忒不是东西,哪儿是什么恶魔,分明是个赤裸裸的讨债鬼,出生时要了他娘的命,又残害手足,吃人的野心日益贪婪,最后向他们的父亲讨命。
余千岁大腿晃动,碰向陈槐的腿侧,“我说的对不对?”
“什么神明,分明是讨债鬼投胎。”他转向薛立,冰冷地讽刺,“你们家上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让他轮回转世缠上了。不死不休,他肯定会缠到你们所有人都死掉。”
薛立敛起一抹苦笑,“讨债鬼……我思考许久,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村里人都说三弟是恶魔投胎,父亲更是骂他恶魔转世,专来祸害我们家。”
“讨债鬼……”他重复几遍,重重叹气。
“怪不得我会做那样的梦,看来我们全家,都是上辈子对他有亏欠,这辈子他特地来向我们讨债的。”
陈槐向他询问,“你二弟一开始就死了,西文顺理成章应该成为你的二弟才是,为什么你要喊他三弟?”
薛立伸出枯槁的手,他伸出三根手指,一根手指代表一个人。
“三弟把二弟生吞之后,二弟没有死,确切的说是他的灵魂,住进了三弟的体内,他们共用一具躯壳,但是却有双重灵魂。”
饶是见多识广的余千岁,也被薛西文的情况惊住了,人死了,灵魂还能在别人体内长大,怪不得他印象中的胖和尚,和薛西文会有出入,合着压根就是两个人。
“薛西文找你干什么?他要杀了你?”
薛立摇头否定,“他要折磨我,他不杀我,他让我和他活到日月同辉的那刻。”
“为什么?”陈槐适时问道。
“一切都是孽缘,我时常做往世的梦,梦里我和他是邻居,自幼一起长大。许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恨我入骨,不仅上一世没有放过我,就连这一世,追到阴曹地府,也不肯罢休。”
薛立用看向救兵的眼神,望着陈槐。
“你是变数,我原本以为会一直这样,在这方天地困顿终生。但是你出现了,你能够救我出去,只有我出去了,西文才能被收服。”
“他和二弟两个人的力量堪比弑天,你们这些人,杀不死他。”
“只有杀掉他,才能离开这里。”
陈槐挺直腰背,“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你在暗中主导?”
薛立应然肯定,“是我,永夜镇变成这样,一切都是我的计划。你们知道该如何离开吗?”
“西文彻底死掉,祈雨听风的仪式才能顺利进行。”
“我需要提醒你们一下,你们的时间和生命,所剩不多了。”
陈槐的第二点血,不知因何消失了,他的左手现在,只剩三点血量。余千岁张开左手,他的小拇指亦是恢复成原本的肤色。
“你们上山来找我,必会掉血。这是永夜镇的规定,也是祈雨听风的规则。”
陈槐不解道,“你为什么会选我?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你的存在,我确定我不认识你。”
薛立轻声笑了,“怎么会呢,只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没有引起你的注意罢了。”
“忘了跟你说,我们三兄弟神识想通,我虽然被困在这里,但是二弟却可以自由行动。你参加赏金活动的那一刻,他就注意你了。只是你的警惕性,确实不太高。”薛立耸肩道,“他给过你很多暗示,但是全都被你忽略了,唯有在上一层,你才注意到他。”
陈槐顿觉毛骨悚然,依薛立所说,他从一开始就被有心之人盯上了,偏偏他丝毫都没察觉,这种暗中被人监视的滋味,委实不好受,上千毛毛虫从他血管中爬出来,铆足劲向外爬,陈槐打了个寒颤。
他仔细回忆进楼的一切,每一个关卡遇到的玩家,是否有被他遗漏的人……
记忆从混沌变得澄明,陈槐却闭着眼睛双拳紧握,额间的汗水彰显他的内心。
没有!一个特殊的人都没有。
“你撒谎!”
薛立咯咯笑起来,“陈槐,恭喜你通过我的测试。”
“刚才的话半真半假,你却找到了真相,我由衷地欣赏。”他双手鼓掌,链条哗啦哗啦作响。
陈槐当头棒喝,他被薛立愚弄戏耍了!承影剑指向薛立的脖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立靠着石墙,“我是山神啊,你们来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寻找山神的吗?”
“骨碌碌……”
西边的墙角突然出现一个滚动的圆物,余千岁定睛细瞧,正是他们寻找的李小头颅,这么远的距离,这颗脑袋除非是人为搬运,不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百姓中有人天生神力?一脚把脑袋踢到后山?
想想都不可能。
薛立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找到你们要的东西,该下山了。”
“陈槐,我方才所说,真真假假,你们能不能顺利离开永夜镇,全看你的造化。”
“走吧,日后再见。”
对开的木门被风吹开,屋内生起推搡的风,将陈槐和余千岁一同推到门外面。
余千岁单手拎着李小的脑袋,那股风力着实野蛮,根本不是常人能对抗的力,待两人双脚站定,抬眼间他们来到永夜镇的主干道。
擎风和吴期汇合后,正四下寻找他们。千里传音镯发出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正当两人焦急时,余千岁和陈槐出现了。
陈槐望着不远处聚集的玩家,视线移向李小的头颅,看来有场硬仗要打啊。
先把脑袋送回去吧,让李小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