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似无的诵经声从另一头传来,在这个温暖的清晨,仿佛溪流漫过青石板,层层叠叠的经文汇成万里江河,一级一级抵达最顶层的台阶。
陈槐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老人的话在耳边回荡,所谓的神明,不过是骗骗老百姓罢了,自古至今书上没有一位正神会是这样的做派。
他微微拉扯凳子向前靠拢,忽被坚硬的物品挡住,陈槐下意识摸向里衣口袋,他环视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危险后,这才把先前揣进怀中的那块东西掏出来。
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乌棕色的硬块,质地细润不如石头粗糙,但是坚硬无比却堪比石块,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把硬块移到老人面前,“老人家,您见多识广,可否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老头儿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纤薄的皮肤布满苍老的斑点,他颤颤巍巍拿起硬块,指尖接触硬块的刹那,方才浑浊的眼神顿时变得清明,“这是……”
老头儿双手虔诚地捧起硬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手指划过每一处,生怕落掉细节,他的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好似蒙尘的旧布,掀起往事尘埃。
“惊世木。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陈槐隐去魇的存在,简单说了竹青堂的老两口意外身亡,并把惊世木的出现说成是老人临终托付。
老头儿的眼皮下耷,他浑身仿佛没有了支撑柱,上半身顿时矮了下去,变成一只煮熟的虾,佝偻着腰背,只是神采奕奕的眼神,委实和刚才不同。
“既然他交给你了,就说明你是值得托付的人。”
“年轻人,你拿着吧,切记,不要被第三人知道,小心人多眼杂,走漏风声。”老人的手臂不自觉地发抖,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用布包上,随后叫醒昏倒的孙子。
他的孙子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刚刚不胜酒力倒在饭桌上,此时被老头儿叫醒,双目迷离不知天地何物。
“乖孙,你去我的房间床底下,把上了锁的箱子拿来。”
“好。”
老人嘱咐道:“速去速回。”
少年脚底生风瞬间朝着家里跑去,老人爱惜地抚摸着惊世木外层的软布,“你可知它有什么作用?”
“晚辈不知,还请指点一二。”
“传闻惊世木,是永夜镇的创办者亲手雕制的,当年他来到这荒山野岭,见周围草木凋敝,没有生机,随亲手修建房屋,种植庄稼,久而久之,南来北往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打造出永夜镇的雏形。”
老人微不可察地叹气,他鼓起胸膛,将藏在心里一辈子的事情讲给陈槐听,他年事已高,苟活至今,无非是有件事没有完成,他是上一任木使的继承人,父亲临终前,让他割血起誓,必须遵从父亲的嘱托,担起木使的责任,直到有天,会有人带着惊世木找到他,到那时候,他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与那人听。
转眼过去八十年,他以为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没想到他却来了。老者观陈槐穿衣打扮,笃定他不是本镇人,话锋一转,仔细询问起陈槐的身世,他要确定,惊世木不会被歹人拿走,否则永夜镇,永无宁日。
陈槐三言两语将自己的情况说了出来,“我无父无母,自幼跟随师父长大。师父不久前驾鹤西去,我漫无目的,四处游历,机缘巧合下,来到了永夜镇。”
“不知老者是否放心?”
老头儿把惊世木还给陈槐,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永夜镇的第一任镇长,名为薛立,他带领所有百姓,在永夜镇安居乐业。那时的永夜镇,风调雨顺,一开始也不叫永夜镇,而是被人们称为永业镇。几十年前,薛立去世当天,镇子的太阳一并随他西去,自此永夜镇陷入无边黑暗中,永业镇改名为永夜镇。就在大家以为一直会这样时,西文大人出现了,他给我们带来生命的希望,为了纪念他的丰功伟绩,永夜镇没有再回去,而是以这种方式,时时刻刻谨记西文大人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陈槐嫌恶地腹诽,又是西文大人。看来离开这里,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西文了。
老者的孙子怀中抱着木箱,大口喘气呼哧呼哧地跑进来,“爷爷,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放这儿吧。”
老头儿从腰间掏出一枚铜制雕花钥匙,他颤颤巍巍地打开铜锁,“先生,把惊世木放在里面吧,至于惊世木的其他事情,箱子里自有说明。”
陈槐依言把惊世木放在里面,箱子落锁的刹那,老者把钥匙递给陈槐,“惊世木再现,又是寻到有缘人,老朽死而无憾。”
“先生,您该走了,去您该去的地方。”
陈槐听得一头雾水,去他该去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往哪儿走。
老者手指蘸酒,在桌面画出木鱼的形状,“南行三里。”话音刚落,老头儿以头抢地,身下凳子歪斜,顿时一命呜呼。
他的孙子见此情况,反而第一时间安抚陈槐的情绪,“先生莫怕,每个人都有归期,爷爷这是去到往生极乐,无病无灾,心无忧虑,应当值得庆贺。”
陈槐握着冷冰冰的铜钥匙,他这半生见过太多死去的人了,头一次见到这种方式的死亡,他盯着面前的木箱,向少年告辞后,离开了这家小店。
踏出店门,火热的阳光照在青石板上,似乎能把鸡蛋煎熟,陈槐尽量贴着路边走,免得被太阳照到。
“南行三里……”陈槐喃喃重复,这是老者最后说的话,他仿佛看穿了陈槐所想,陈槐一路南下,耳畔的经文声越来越清晰。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三里路,从酒家到寺庙。松烟混着檀香的气息钻进陈槐的鼻腔,诵经声不再虚无缥缈,而是粘稠拉丝的银线,从大殿传出,化成具体的实物,形成一张千丝网,裹住陈槐的身上。
朱漆剥落的大门,门楣上方顶着三个大字,“渡恶寺”,鎏金书写的字样已被岁月侵蚀,显露出斑驳的纹理。门前两座对称的石狮子,左边的狮子头缺了半个,右边的狮子脚掌断裂,无一处完好。
陈槐径直向前推开大门,吱呀的木涩声惊起门外驻足的麻雀,寺内庭院的石板坑洼不平,阴凉处长满墨绿的苔藓。大殿门前是两棵参天大树,和尚们的队伍,从殿内一路延长到门外的树下。
“笃笃笃……”木鱼敲击的声音,规律有劲,仿佛大殿供奉的佛像在心跳。
“请问施主有什么事情?”
小和尚跑过来,打断了陈槐继续向前的脚步。
“我……”他到寺庙干嘛来了?就因老者跟他说的,循着南下走了三里,看到了寺庙便踩着台阶上来,现在他来了,但是他有什么事情要来?
陈槐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来到这里有什么事情,还不如赶紧找到另外三人汇合比较好。
“我不小心走错了,我这就离开。”
陈槐转身往寺庙门口走去,他前脚踏出庙门,后脚就听到有人叫他,“施主留步。”
闻声转过头,陈槐看到一同来到这里的胖和尚,现在的胖和尚倒是和庙里的僧人没有区别,反而更加有模有样,他身上披的袈裟,还有头顶的戒疤,无一不在彰显他在寺庙里的地位,金丝镶边的袈裟,不知怎的,陈槐有种佛光普照的错觉。
“有事?”他歪着脑袋问道。
“一夜不见,你们倒是命硬,不如和我进来,到屋里坐坐?”
陈槐眉毛挑起,听胖和尚的语气,显然是知道的比他们多,索性他没有推辞,跟着胖和尚来到他的房间。
一进门,齐刷刷十几个脑袋向他看过来,不只有余千岁他们,还有另外几个选b和c的玩家。陈槐看着眼前的玩家,瞬间想起在店里的时候,小二特地叮嘱他,让他带的酒杯。
刚才走得匆忙,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陈哥,快来坐。”
陈槐挨着吴期坐下,吴期递给他一杯茶水,粗陶制成的茶杯,顿时让他觉得眼熟,这不是先前小二拿给他的,还有其他人的茶杯,每个杯子的杯身皆为独创,所以陈槐对此着实印象深刻。难道他们也去过那家店?还是那个小二亲自跑到这里送过来的?
“陈哥,你在想什么?”
陈槐开口问道:“这茶杯从哪儿来的?”
“啊?”吴期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你忘了?是你派人送来的啊?那人还留了口信,说是你特地让他送到渡恶寺,并且指名道姓要送给胖和尚。”
“我和纳闷呢,你什么时候和胖和尚的关系这么好了?居然要送给他礼物?我都没有!”吴期义愤填膺地指责。
陈槐一头雾水,“等下,你说这是我送的?”
吴期和擎风一同点头,吴期问道,“你和我们分头行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记得你的钱和我们一样多啊,那几个钱币,买不了太多东西吧?”
陈槐拿起陶杯仔细查看,喝进嘴里的茶水也只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最关键的是,这个杯子的花纹,和他先前不小心打碎的杯子一模一样,仔细查看,能够发现杯身上面细细的裂纹,正是先前断裂的地方。
所以……这个和之前那个,是同一个?插进马夫脖颈里的碎片回来了?
陈槐的后背悄无声息地爬上一层凉意,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毛,永夜镇仿佛有只天上的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且看这情况,应该是极为享受让他遍体生寒的反应。
此地人多,不宜多说,陈槐感受到余千岁的视线,只好眼神安抚,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和他们说起这几件怪事。
“陈槐,现在所有玩家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里,我们是死是活,全看你了。”
胖和尚身居首位,担起主持大局的工作,他一句话落入池塘,惊得陈槐顿感无措,他做了什么,就把他高高架起,还要给他背上十几条人命的锅,这锅太重了,他背不动。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胖和尚的眼神落在陈槐带来的木箱上,“惊世木应该就在里面吧。”
陈槐挺起腰背,他怎么知道,难道是吴期他们泄露了?
吴期双神无措,急忙向陈槐解释,“陈哥,胖和尚了解永夜镇的规则,而且他比我们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三个绝对没有告诉他惊世木。我们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
陈槐反问他,“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说吧。”擎风解释道,“你说分开行动后去了北边,我们三个则往不同的方向走,没过多久,寺里的小沙弥找到我,对我说老大有危险,让我及时去寺里找他。”
吴期点头应和,“我也是被小沙弥找到,他说你有危险,即将不治身亡,所以特地派小沙弥找到我,说要见我最后一面。”
余千岁同样点头,小沙弥找到他时,用了一样的借口,说陈槐被奸人所害,只有余千岁能够救他。
三人急匆匆跑到寺庙,却在门口遇见彼此,而带他们来的小沙弥却不见影踪。他们这才知道被骗了,正打算离开,却被胖和尚叫了进来,一进屋便发现,几乎所有的玩家都在这间屋里,似乎早有预料,全部静待他们的到来。
十几个选择b和c的玩家,不见陈槐的身影。
吴期本欲离开寺庙去外面寻他,却被胖和尚告知,“你离开这里,体内的魇就会立即发作。”
简而言之,离开寺庙必死无疑。
吴期的脚步突然顿住,擎风正打算行动,胖和尚似是窥到他们的想法,直言说道:“各位玩家,当然也包括我。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这座寺庙,只有陈槐带着惊世木,方可拯救我们所有人。”
惊世木?
吴期大脑活泛,立马想到他们发现的那块硬物,难不成就是那个硬疙瘩?它能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