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起
在开德府,知州衙门前的那对石狮子,刚刚经受过春雨的洗礼。雨滴顺着石狮子威严的身躯缓缓滑落,仿佛给它们披上了一层晶莹的薄纱。檐角的铁马,在微风的轻抚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这声音在静谧的氛围中悠悠回荡,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此刻,陈太初正置身于衙门的正堂之中,内心却如波涛翻涌。他手中紧捏着一只青瓷茶盏,那茶盏质地细腻,色泽温润,可他全然无心欣赏。紧张的情绪让他手心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指缝缓缓滑落,打湿了茶盏的边缘。
正堂之上,高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在微弱的光线中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息。知州赵明诚,身着一袭素净的长袍,正专注地抚着案上那本《金石录》的手稿。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纸面,似在与历史对话。忽然,他抬起头来,目光透过那副精致的眼镜,落在陈太初身上,缓缓说道:“陈生这耧车图谱,倒有几分墨家遗风。”
陈太初赶忙欠身行礼,脊背微微弯曲,神色恭敬。他抬起头,目光坦然且诚挚,回应道:“学生愚见,农事乃国之根本。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唯有农事兴旺,国家方能昌盛繁荣。昔年范文正公在鄱阳造龙骨水车,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百姓的灌溉难题,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学生不过是效仿先贤,希望能为农事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说话间,他不经意间瞥见屏风后闪过一抹绯色官袍,心中暗自揣测,那定是河北西路节度使的服色,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好个国本!”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嗓音,后堂走出一位虬髯武官。此人身材魁梧,气势不凡,腰间的玉带扣上竟雕着契丹样式的狼头,栩栩如生,透着一股野性与霸气。正是节度使王禀。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案前,将手中的铁犁构件重重地往案上一拍,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砚台都高高跳起半寸有余,随后“哐当”一声落下,在寂静的堂中显得格外刺耳。王禀面色凝重,神色严峻地说道:“这耕具若被用在白沟河以北,辽人屯田效率可凭空增加三成。一旦辽人借此壮大,我大宋边境恐将祸事临头。”
赵知州神色依旧平静如水,他不紧不缓地端起桌上的建茶,轻轻抿了一口,那茶香四溢,却无法冲淡这紧张压抑的气氛。他轻轻放下茶盏,指尖缓缓划过图纸上标注的“熟铁淬火法”,目光深邃地看向王禀,说道:“王帅可知此物最为精妙之处?这般锻造术,恰恰与军器所新制神臂弩的冷锻法相互克制。若是不慎落入敌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太初听闻此言,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仿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他这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一心为改善农事而改良的农具,竟无意间暗合了军用技术,这可如何是好?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待开口竭力解释,忽见赵知州从袖中悠然抽出一卷花笺。赵知州展开花笺,竟是一首《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
“此等佳句,当浮一大白!”陈太初先是微微一愣,这首词是自己借用老辛的上半阙,不知怎么就跑到知府衙门离了,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猛地拍案而起,声音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然坚定地接诵下阕:“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心里默念道“老辛莫怪,你肯定可以写出更好的。”可此刻他也无暇细想。只见赵知州眼中精光骤然乍现,竟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起了节拍,沉浸在这美妙的诗词意境之中。
就在这时,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之音。紧接着,身着藕荷色褙子的李清照款步而出。她身姿婀娜,气质高雅,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手中正拿着一幅《西岳华山碑》拓本,朱唇轻启,声音温婉动听:“夫君且看,妾身新得的《西岳华山碑》拓本……”话到半途,她忽地顿住,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太初,眼中满是惊讶与好奇:“方才那‘平冈细草鸣黄犊’之句,可是公子新作?”
三日后,春光明媚,日头高悬。陈太初抱着五十两官银,缓缓走出府衙。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却未能驱散他心中那一丝隐隐的忧虑。街角的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正渐渐融化,雪水顺着石板路的缝隙缓缓流淌。守门的老衙役看到陈太初,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他挤眉弄眼,一脸神秘地凑过来:“小官人好手段,那日节度使可是气得暴跳如雷,非要拿你问罪不可。多亏了夫人,一首《声声慢》,婉转凄切,动人心弦,硬是把节度使给劝住了。夫人说,人才难得,不应因一时疏忽而埋没。”说着,老衙役往陈太初怀里塞了包蜜煎雕花,笑着说道:“这是赵夫人特意嘱咐给您的,说是感谢公子的妙词。”
陈太初心中满是感激,微微颔首,轻声道谢,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与感激。他抱着银子,转过鼓楼街。远远望去,却见铁匠王二和木匠张驼子正蹲在街边的茶摊前啃着炊饼。两人衣衫有些破旧,满是灰尘,模样颇为狼狈。他们一见到陈太初过来,立刻齐刷刷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脸上带着愧疚之色。张驼子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桐木盒,递到陈太初面前,说道:“陈官人莫怪,那日官差气势汹汹地来索要图样,我们实在是拗不过……这是用您赏的钱打造的玩意儿。”陈太初接过桐木盒,轻轻掀开,竟是一具精钢所制的游标卡尺。那游标卡尺制作工艺精湛绝伦,刻度细若发丝,每一道刻度都仿佛凝聚着工匠的心血与智慧。
“州府要把图纸送到军器所去,老汉我偷偷留了一套模子。”王二压低声音,神色有些紧张,左右张望了一番,确保无人偷听,才接着说道,“南门瓦子的胡商听闻了风声,出价三百贯要买水碓图,您看……”话还没说完,陈太初突然瞥见巷口闪过一个契丹人的貂帽。那貂帽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心中暗叫不好,一种本能的警觉涌上心头。他急忙伸手,拽着王二和张驼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忙钻进了临河的酒肆。
三人上了二楼,选了一间临窗的雅间。陈太初快步走到窗边,先谨慎地观察了一番楼下的动静,确定无人跟踪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转身来到桌前,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一个齿轮,神情严肃且专注。他看向王二和张驼子,认真地问道:“二位可知何为‘标准化生产’?”两人一脸茫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陈太初见状,从怀中摸出那具游标卡尺,一边比划一边解释:“若将犁铧榫头的尺寸统一成七分三厘,如此一来,农户们在十里八乡,都能够随意更换配件。这样不仅极大地方便了百姓使用,更能够大幅提高生产效率,咱们的生意,自然也能做得愈发兴旺。”王二和张驼子听着,眼中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地点头。
不知不觉间,暮色渐浓,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缓缓覆盖了大地。汴河上,传来榷场关闭的鼓声。那鼓声沉闷而悠长,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为这一天画上句号。陈太初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漕船,眼神有些迷离。酒意上涌,他的脑袋有些昏沉。忽然,他瞧见一艘漕船的船头,立着一个戴帷帽的女子。那女子身姿曼妙,罗裙随风轻轻飘动,下露出的鹿皮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那分明是前日在节度使府见过的装扮。这女子究竟是谁?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无数疑问在陈太初的心中盘旋,如同乱麻般纠结。他微微眯起双眼,试图从那模糊的身影中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