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宁无尘站在山间小路的岔口,抬头望了望天色。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棉絮,随时可能拧出水来。他讨厌雨天,尤其是这种将下未下的闷湿,让他的旧伤隐隐作痛。
\"雨厌刀\"这个名号在江湖上叫得响亮,却少有人知其中缘由。不是因为他刀法如雨,恰恰相反——他厌恶一切与雨有关的事物。雨水会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夜晚,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山风渐起,宁无尘压低了斗笠,选择了那条向上的小路。半山腰有家酒馆,他记得。三年前路过时,那还是个破旧的茅草屋,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转过一道山梁,酒馆的轮廓出现在雨雾中。让宁无尘意外的是,茅草屋已变成了一栋两层木楼,檐下挂着\"停云居\"的牌匾,笔力遒劲,不似寻常山野之作。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酒馆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油灯摇曳。宁无尘扫视一圈,七八张桌子空了大半,角落里两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正低声交谈,见他进来,立刻噤了声。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宁无尘这才注意到那里站着个女子。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素白布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肤色如雪。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却透着股冷冽的光,像是冬日里冻结的湖面。
\"住店。\"宁无尘简短地回答,走到柜台前,卸下肩上的长布包。布包里是他的刀,用粗布缠裹,只露出乌木刀柄。
女子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那布包上停留片刻,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本簿子:\"一晚三十文,包早饭。楼上右转尽头那间还空着。\"
宁无尘摸出铜钱排在柜台上,女子伸手去拿,就在这一瞬,他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一个会武功的酒馆老板娘?宁无尘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拎起布包准备上楼。
\"客官不先用饭?\"女子突然问道,\"灶上还有热汤。\"
宁无尘摇头:\"不必。\"说完便转身上楼,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房间比想象中干净,一张床,一桌一椅,窗边还有个洗脸架。宁无尘将布包放在床上,解开缠绕的粗布,露出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刀鞘无任何装饰,只在靠近刀镡处刻着两个小字——\"厌雨\"。
他轻抚刀鞘,像是在安抚一个老友。窗外,雨终于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便连成一片,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宁无尘皱眉。每到雨天,左肩那道旧伤就会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针在骨头缝里来回搅动。七年前那晚,若不是这道伤,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客官,给您送热水。\"是老板娘的声音。
宁无尘迅速将刀藏到被褥下,才道:\"进来。\"
门开了,女子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进来,放在洗脸架上。她动作利落,显然做惯了这些活计。
\"山上夜寒,客官擦把脸暖暖身子。\"她说着,目光却在房间里快速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宁无尘脸上,\"方才忘了问客官尊姓?\"
\"姓宁。\"宁无尘淡淡道。
女子点点头:\"宁客官远道而来,想必累了。有事摇铃即可。\"她指了指床头的一个铜铃,然后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宁无尘静立片刻,确认脚步声远去后,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页,边缘已经磨损,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最上面一页绘着一幅简图,似乎是什么建筑的结构。
他将纸页重新包好,塞回怀中,然后走到窗边。雨越下越大,山间的雾气被雨水打散,远处的树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这样的天气,追兵应该不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宁无尘身体一僵,手已不自觉地摸向被褥下的刀柄。
三匹黑马冲破雨幕,停在酒馆门前。马上三人皆着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为首者抬头,恰与窗边的宁无尘四目相对。虽然隔着雨帘,但那一瞬的目光相接,已足够确认彼此的身份。
宁无尘迅速抓起刀,吹灭油灯,闪身到门边。楼下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接着是老板娘冷静的询问:\"几位客官...\"
\"滚开!\"一个粗犷的男声喝道,\"刚才是不是有个带刀的男人进来?\"
短暂的沉默后,老板娘回答:\"小店今日只有两位猎户投宿,并无带刀之人。\"
\"放屁!老子明明看见他...\"话音未落,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宁无尘握紧了刀柄。老板娘会武功,但不知深浅,而那三人...他听出了其中一人的声音,\"黑鹞子\"张魁,青冥山三十六寨的追魂手。
楼下打斗声骤起,夹杂着碗碟破碎的声响。宁无尘轻轻推开门缝,只见老板娘手持一根铜秤,正与两名黑衣人周旋。她身法灵动,秤杆在她手中竟使出了剑法的韵味,但面对两名好手的夹击,已显颓势。第三个人——张魁,正一步步踏上楼梯。
宁无尘退回房中,将桌子推倒作为掩体,自己则隐在门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门外。
\"宁无尘,\"张魁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七年不见,就只会躲在女人背后吗?\"
宁无尘不语,屏息等待。
\"青冥令出,不死不休。\"张魁继续道,\"你逃了七年,也该累了。交出东西,我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张魁闪身而入,手中一对铁尺直取宁无尘咽喉。宁无尘侧身避过,厌雨刀出鞘,黑暗中一道乌光划过,张魁急退,仍被划破了前襟。
\"好刀法!\"张魁冷笑,\"可惜雨天是你的死穴!\"
他说得没错。宁无尘的左肩已经开始刺痛,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张魁显然知道这点,铁尺专攻他左侧。
两人在狭小的房间里交手十余招,宁无尘被逼到窗边。楼下,老板娘的铜秤已被击飞,正徒手与两名黑衣人缠斗,情况危急。
张魁看准宁无尘分神的刹那,铁尺直取他左肩旧伤。宁无尘勉强格挡,却被震得后退一步,后背撞上窗框。就在这危急时刻,一道白影从门外闪入,老板娘手持一柄短剑,直刺张魁后心。
张魁不得不回身抵挡,宁无尘抓住机会,厌雨刀如黑龙出水,直取张魁咽喉。张魁仓促闪避,刀锋偏转,削去了他半只耳朵。
\"啊!\"张魁痛呼一声,撞开窗户跳了出去。宁无尘欲追,却被老板娘拦住:\"当心埋伏!\"
楼下两名黑衣人见首领败走,也虚晃一招跳出店外。转眼间,马蹄声远去,酒馆内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粗重的喘息声。
宁无尘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老板娘。她白衣上沾了几处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手中短剑寒光凛冽,剑柄处刻着细小的云纹——这不是寻常兵器,而是名家打造的好剑。
\"多谢。\"宁无尘收刀入鞘,\"没想到老板娘有如此身手。\"
老板娘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短剑仍握在手中:\"宁客官惹的麻烦不小。\"
宁无尘不置可否,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铜秤,递还给她:\"方才多有连累,损失我自会赔偿。\"
老板娘接过铜秤,突然盯着他的左肩:\"你受伤了。\"
宁无尘这才注意到左肩衣衫已被血浸透。旧伤崩裂,加上新添的伤口,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小伤,不碍事。\"
话音刚落,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老板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伤口有毒,张魁的铁尺上淬了东西。\"
宁无尘想说自己随身带了药,但嘴唇已经麻木,视线也开始模糊。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自己被扶到床上,老板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叫云霜...记住我的名字...\"
黑暗吞噬了一切。
当宁无尘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雨声依旧,但天色已暗。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左肩缠着干净的布条,伤口处传来清凉感,显然已经上过药。
房间角落里,云霜正背对着他捣药。白衣换成了淡青色的布裙,头发简单地挽着,烛光在她周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能有那般凌厉的身手。
\"醒了?\"云霜头也不回地问,\"毒性已解,但伤口需要静养三日。\"
宁无尘试着坐起来,左肩一阵刺痛,但比之前好多了:\"你懂医术?\"
\"略通皮毛。\"云霜转过身,手里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喝了。\"
宁无尘接过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为什么要救我?\"
云霜收起药碗,在床边坐下:\"三个原因。第一,酒馆里死人影响生意;第二,我对'青冥令'很感兴趣;第三...\"她顿了顿,直视宁无尘的眼睛,\"我认得这把刀。\"
宁无尘瞳孔微缩:\"你知道厌雨的来历?\"
\"厌雨刀,长三尺一寸,重七斤十三两,乌金为鞘,玄铁为刃。\"云霜如数家珍,\"七年前青冥山一战后下落不明,没想到在你手里。\"
宁无尘的手悄悄移向枕下的刀柄:\"你到底是谁?\"
云霜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酒馆老板娘云霜,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雨暂时不会停,张魁也不会走远。你最好在这里养好伤再走。\"
宁无尘盯着她的背影:\"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过了,我对青冥令感兴趣。\"云霜转身,表情变得严肃,\"而且,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你怎么知道...\"
\"张魁是青冥山三十六寨的人,能让他亲自出马的,只有青冥令主。\"云霜的声音冷了下来,\"而青冥令主,是我的杀父仇人。\"
宁无尘沉默片刻,突然问:\"你父亲是不是姓白?\"
云霜身体一僵:\"你怎么知道?\"
\"猜的。\"宁无尘重新躺下,\"白家'云水剑'天下闻名,而你刚才使的短剑,有云水剑法的影子。\"
云霜——或者说白云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看来你知道的不少。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坦诚相待?你为何被青冥令追杀?\"
宁无尘望向屋顶,似乎在斟酌词句。雨声渐急,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敲打着窗棂。
\"七年前,我从青冥山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最终他开口道,\"一张图,和半块玉佩。\"
云霜的眼睛亮了起来:\"什么图?\"
宁无尘摇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我需要确认,你真的是白家的人。\"
云霜冷笑一声,从腰间取下一物扔给他。宁无尘接住,发现是一块白玉佩,上面刻着半朵莲花。
\"白家的信物。\"宁无尘点头,\"但还不足以证明你的身份。\"
\"那你想要什么证明?\"云霜有些不耐烦了。
宁无尘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面的纸页:\"认识这些字吗?\"
云霜凑近看了看,脸色骤变:\"这是...我父亲的笔迹!\"她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你从哪里得到的?\"
\"青冥山,藏经阁。\"宁无尘收起纸页,\"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合作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两张同样凝重而坚定的面孔。雷声隆隆,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