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暴风雨前的死寂
1906年惊蛰,上海生丝公所的檐角挂着冰棱。苏半城捏着刚收到的密报,指腹摩挲着“怡和洋行联合日本三井物产抛售生丝”的字迹。窗外,他的新缫丝厂正吐出青烟,可公所里的茶盏却比往日凉得更快——三天内,江南生丝报价已暴跌两成,中小商行的老板们正像无头苍蝇般往他宅子里钻。
“苏老板,您得拿个主意啊!”苏州裕丰行的王掌柜磕着烟袋,烟灰抖在紫檀木茶几上,“洋人把生丝压到十三两一斤,我们收茧的本钱都不够!”
苏半城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火苗映得他眼角的纹路更深:“王掌柜可知,怡和这次抛的货里,有三成是去年的陈丝?”他从博古架取下个青瓷罐,里面装着刚收的春茧,“他们想趁新茧上市前挤垮咱们,等咱们撑不住贱卖厂子,再低价收编。”
正说着,账房先生抱着账簿闯进来:“东家,杭州、嘉兴的茧农开始砍桑树了!还有……”他压低声音,“上海道台衙门的李师爷今早来电话,说海关要调高生丝出口税。”
炭盆突然爆出个火星,苏半城盯着跳动的火苗,想起去年冬天在十六铺码头,摩根那把顶在他腰间的左轮手枪。洋人这招“量价齐压”,分明是要把中国生丝商逼上绝路——低价抛售打压市场信心,再借官府加税断了出口活路,最后用技术专利卡住缫丝厂的脖子。
“通知各厂,即日起开足马力生产。”他突然起身,青衫下摆扫过炭盆,“另外,给无锡、湖州的同行发帖子,就说我苏半城备了龙井虾仁,想请诸位喝杯茶。”
二、茧库里的算盘
三日后,三十六家生丝商行的当家人聚在苏记茧库。空气中飘着蚕蛹的微腥,众人盯着苏半城脚下的天平——左边放着苏记新产的“雪云丝”,右边是怡和洋行的“伦敦标准丝”。
“诸位请看。”苏半城戴上白手套,用镊子夹起两根生丝,对着天窗举起,“洋人丝支数是九百,我们的雪云丝做到了一千二,捻度多三转,拉力强两磅。”他放下镊子,从算盘上拨出一串数字,“但我们的售价,比怡和低一成五。”
湖州瑞丰行的周老板捻着山羊胡摇头:“苏老板这是要赔本赚吆喝?就算你厂子撑得住,我们收茧的……”
“我不收差价。”苏半城打断他,从账房先生手里接过契约,“即日起,凡按我苏记标准交茧的农户,每担茧多给二百文。但有一条——”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得跟着我统一收茧价,谁也别想趁乱压价抢农户。”
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苏州泰来行的陈老板拍着桌子站起来:“苏半城,你这是要当生丝行会的盟主?”
“盟主我不敢当,但洋人想把咱们当韭菜割,就得先问我手里的镰刀答不答应。”苏半城走到茧库深处,推开两扇铜门——里面整齐码放着十万担新茧,“这些茧我已押给汇丰银行,换了五十万两贷款。诸位要是信得过我,明日起,我苏记的缫丝技术、蚕种培育法,全都敞开了共享。”
周老板凑近茧堆,抓起一把茧子细看——每颗茧上都有个极小的“苏”字烙痕,这是苏半城去年从日本学来的“种茧标记法”。他突然想起上个月,苏记的蚕病防治队曾主动去他的桑园驱虫,当时他还以为是趁机探听虚实。
“苏老板打算怎么做?”周老板的山羊胡抖了抖。
苏半城拿起算盘,噼啪拨弄:“第一步,控茧源。我们按区域划分收茧区,每区设公秤局,杜绝压秤、吃回扣。第二步,稳价格。生丝挂牌价由行会统一发布,谁敢私自降价,就罚他给全体农户送免费蚕药。第三步……”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张报纸,头版上“中国生丝改良会成立”的标题还带着墨香,“我们要办自己的化验所,拿国际标准的‘生丝护照’。”
三、棋盘上的弃子
半个月后,上海生丝公所挂出崭新的“江南茧行联合总会”牌匾。苏半城站在公所二楼,看着楼下排队领蚕种的农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皮鞋声——怡和洋行买办徐之谦抱着银制烟盒,笑得像只看见老鼠的猫。
“苏老板好手段,短短十天收了二十万亩桑园的茧。”徐之谦吐了口雪茄,“不过听说您答应农户,不管市场涨跌,收茧价都比去年高两成?要是生丝卖不出去,您这茧库可就要变坟墓了。”
“徐买办操心了。”苏半城望着远处的缫丝厂烟囱,“我刚和南通大生纱厂签了合同,他们的新机器只认‘雪云丝’。对了,”他转身盯着徐之谦的眼睛,“听说三井物产的生丝在神户港被查出含硫量超标?巧了,我们改良会的首批检测报告,正好送到了日本蚕丝协会。”
徐之谦的笑容僵在脸上。三天前,三井物产突然紧急召回所有对华出口生丝,正是因为苏半城暗中托人将一份“甲醛超标”的检测报告塞进了日本海关。这招“围魏救赵”,让怡和原本计划销往日本的陈丝砸在了手里。
“苏老板就不怕洋人报复?”徐之谦捏紧烟盒,盒盖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头像泛着冷光。
“报复?”苏半城从案头拿起本《海关贸易报告》,翻到生丝出口数据那页,“上个月,我们联合行会给直隶总督衙门送了生丝改良方案,庆王爷批示‘有益农工’。徐买办说,要是洋人敢在关税上动手脚,朝廷会不会觉得……”他拖长声音,“这是故意和新政对着干?”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几个茧农举着“苏记茧行公道”的木牌走过。徐之谦瞥见人群里有几个熟面孔——那是他上周派去煽动农户卖茧给洋行的地痞。如今他们却戴着“质量监督员”的红袖章,帮着苏记维持秩序。
“苏老板果然深谙借力打力之道。”徐之谦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不过有件事您恐怕还不知道——怡和洋行从意大利买了新的缫丝机,出丝率比您的厂子高三成。”
苏半城望着徐之谦的背影,指尖轻轻敲了敲窗台——那里摆着个包裹,里面是他刚收到的意大利缫丝机设计图副本。三天前,他派去米兰的采购团,已经和当地机械厂签下了秘密订单。
四、舆论场的硝烟
五月端阳,《申报》突然刊登整版广告:“苏记雪云丝——经法兰西里昂商会检测,各项指标超越意大利‘但丁牌’。”配图是张生丝拉力对比曲线图,苏记的红线像把利剑,直直刺破洋丝的蓝线。
这则广告在上海滩炸开了锅。怡和洋行立刻反击,在《字林西报》发文质疑“中国土丝焉能媲美西洋精工”,还附上了一份由上海英商化验所出具的“雪云丝含杂质0.7%”的报告。
“他们果然会拿检测做文章。”苏半城看着报纸上的“杂质”二字,嘴角扬起冷笑。他早就算准了洋人会用技术权威打压,所以半个月前就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花大价钱聘请法国蚕丝专家皮埃尔担任改良会顾问,二是在送样检测时,故意在洋人化验所的样本里掺了微量蚕蛹碎屑——那是他和皮埃尔合谋的“诱饵”。
三天后,苏记在上海跑马厅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生丝品鉴会”。皮埃尔穿着燕尾服,手持放大镜站在玻璃展台前:“诸位请看,这是苏记生丝的横切面,纤维结构均匀如少女发丝;而怡和洋行的‘伦敦标准丝’……”他用镊子夹起一段洋丝,“诸位闻闻,这股煤油味,是用劣质矿物油脱胶留下的。”
台下的茧农和商人发出惊呼。苏半城适时举起一份文件:“这是法国里昂商会的正式函件,他们已将雪云丝列为指定丝绸原料。至于所谓‘杂质’——”他目光扫过坐在前排的徐之谦,“我昨天亲自去英商化验所查了原始记录,发现样本编号被人篡改过。巧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朋友,今早刚破获一起伪造检测报告的案子。”
会场顿时哗然。徐之谦脸色铁青,悄悄往门口挪动,却被两个穿长衫的壮汉拦住——那是苏半城从漕帮请来的“安保”。
当天下午,苏记生丝的期货订单暴涨三倍,怡和洋行囤积的陈丝却堆在仓库发了霉。更让洋人头疼的是,苏半城趁热打铁,带着改良会成员进京面见农工商部尚书,拿到了“振兴实业”的专项补贴——用这笔钱,他给所有加入行会的缫丝厂都换上了改良型煮茧机。
五、茧丝栈的夜谈
入伏那天,苏半城在十六铺茧丝栈宴请江南各行会首脑。席上摆着清蒸鲥鱼、腌笃鲜,却没人动筷子——大家都在等苏半城说出那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洋人压价,本质是仗着咱们分散。”苏半城放下酒杯,“我打算成立‘中华生丝总会’,把江浙沪皖的茧行、丝厂、绸庄全拢到一起。总会有三个规矩:第一,统一对外报价,每月初五在《申报》登‘中国丝价’;第二,共享技术专利,谁家厂子有改良,必须传给行会兄弟;第三……”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本烫金名册,“每家商行按规模入股,年底按股分红,赚了钱就去买洋人码头、洋人货船。”
湖州周老板倒吸一口凉气:“苏老板这是要建中国自己的生丝托拉斯?”
“托拉斯?”苏半城笑了笑,“我更喜欢叫它‘茧丝同盟’。诸位可知,去年意大利生丝协会怎么对付日本的?他们联合起来垄断茧源,让日本人只能出高价买他们的蛹衬。如今洋人想对咱们故技重施,咱们就用他们的法子还回去。”
这时,账房先生匆匆进来,在苏半城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微变,却很快恢复如常,举起酒杯:“诸位,刚收到消息,怡和洋行的‘约克号’货轮在吴淞口触礁,船上三十吨生丝全喂了黄浦江的鱼。来,咱们敬……”他目光灼灼,“敬洋人再也压不垮的中国丝。”
散席后,周老板留到最后:“苏老板,我听说那艘‘约克号’,装的是怡和从印度紧急调的廉价茧?”
苏半城望着栈外的灯火,江上货船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周老板喝多了,今晚的事,不过是场意外。”他转身走向码头,腰间的怀表轻轻撞击着裤袋里的电报——那是漕帮传来的密报:“货轮底舱炸药已安置妥当,子时启爆。”
六、棋盘外的棋手
秋分时,苏记生丝的出口量首次超过怡和洋行。苏半城站在新落成的生丝改良研究所楼顶,看着楼下正在装卸的“上海号”货轮——这是他联合几个盐商买的第一艘远洋商船。
“东家,道台衙门送来了喜报。”账房先生呈上红封,“李师爷说,朝廷要给您授‘三品顶戴’。”
苏半城用裁纸刀拆开信封,指尖掠过“实业楷模”的字样,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南洋,那个教他看航海图的英国船长说过:“中国人总以为买几台机器就是自强,却不知道真正的战场,在资本和规则里。”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自己站在广州码头,身后是装满瓷器的商船。那时他以为,只要货好价低,就能在洋人嘴里分口饭吃。直到去年在海关大楼,他看见摩根办公桌上摆着《资本论》译本,才明白洋人真正的武器不是坚船利炮,而是用条约、专利、资本编织的巨网。
“通知行会,下个月把生丝价格再降五个点。”他将红封放进炭盆,看着火苗吞噬“三品顶戴”四个字,“另外,给伦敦的办事处发电报,让他们去谈下泰晤士河边上的那个缫丝厂。洋人不是喜欢讲‘自由贸易’么?咱们就用他们的游戏规则,把棋盘买到他们家门口。”
账房先生退下时,瞥见苏半城袖口露出的银镯——那是用当年被海关扣押的生丝,熔了请苏州银匠打的。镯子内侧刻着四个字:“以夷制夷”。
江风卷起桌上的《生丝贸易月报》,最新数据栏里,中国生丝的国际市场占有率从去年的23%升到了31%。苏半城望着落日余晖中的黄浦江,忽然想起吴老三上次见面时说的话:“苏老板,你现在比洋人还像洋人。”
或许吧,他想。但当棋子拿起棋盘的时候,游戏的规则,就该由他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