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离开瓦乌时,天色尚淡,东边的云像绒布一样被微光悄悄擦亮。城市还未醒来,我已收拾行囊,将杰罗姆赠我的山羊皮小册子和草药茶仔细收入背包。车窗外最后一排泥屋缓缓后退,尘埃被车轮带起,远方地平线被日光染成浅浅的金红。
城市的余音逐渐消散,我内心的喧嚣也在渐渐沉静。越往东行,村庄愈发稀疏,田野与稀树草原如缓缓铺开的画卷。天地辽阔,只有引擎与风声在我耳边低语,仿佛身体被剥离出“人群”,回归最初的本真。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独行者”三个字的意义:不是孤独,而是灵魂被大地亲手托起的安宁。
晨雾未散时,我抵达班迪吉洛国家公园的西缘。没有大门、没有游客、没有纪念品摊,只有一块风雨剥蚀的木牌在路边晃动,像是守护了万物归来的第一道门槛。土地湿润,草叶垂着露珠,空气里仍有夜的余温。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写下八字标题:
天籁旷野与草魂初歌。
护林员洛托早早等在灌木丛旁,他肤色如烧焦树皮,目光里有土地的宁静和野兽的警觉。“跟上,草原很安静,但生命快要醒来了。”他的嗓音低沉,却透着草原人的自信。
我们徒步潜入原野。最初,耳中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微微喘息。渐渐地,风声、鸟鸣、虫吟、草叶摩挲、遥远的兽吼——一切交织成清晨的“合唱”,仿佛这块大地在悄然升起时奏响了属于生命的第一首歌。
与肯尼亚的马赛马拉、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不同,班迪吉洛没有招摇和炫耀。它像一位沉默守林人,把所有的丰饶都藏在草丛与泥土之间,只对真正懂得敬畏的人展露胸怀。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地平线出现了第一批东非羚羊的身影。褐色的群体安静地穿越草原,没有喧嚣,只有脚步与微风的合奏。那一刻,我几乎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到这盛大的迁徙仪式。
我明白,这里不是“风景区”,而是生命本身的祭坛,是人与自然唯一能真诚对话的舞台。原野以无声回应来访者,也以包容接纳敬畏者。
我在本子上写下:
“每一片叶子都藏着宇宙密码,每一道兽径都记着生命轨迹。原野不是空白,而是时光和生灵共同低吟的诗行。”
洛托带我沿着新近踏出的兽径前行。“你来得正好,羚羊正在迁徙。”他用树枝轻轻划过草叶,声音与呼吸都压低到极致。
泥土上,成百上千的蹄印错落有致,像一串串未解的音符。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照在大地上,白耳野羚、牛羚、瞪羚、狷羚如浪花涌过草原。母羚带着幼崽穿梭跳跃,偶有幼兽落队,总有成年羚羊回头相迎。
远远跟随,洛托与我不敢大声喘息。每一只羚羊的奔跑和停顿都精准配合,没有主宰、没有指令,只有本能和集体意志。那种默契仿佛将草原变成流动的河流,而我和洛托只不过是这条河流旁静静聆听的观众。
心底被强烈的感动攫住:人类永远学不会这样的协同行进,而动物却世世代代以同一个节奏穿越生死。
我默记:
“动物听风辨路,随天而动;人类用思想分裂,用欲望迷失。此刻,我更愿做一只在草原奔跑的幼羚。”
第三日晨曦,洛托带我抵达公园深处一片低洼。水洼如一面镜子,将天光与绿影一同纳入怀中。
象群悄然现身,大象在水边饮水、玩耍。小象甩鼻泼水,年长的母象用鼻子卷起泥巴撒向背脊,偶尔用树枝“教训”调皮的小象。水羚、牛羚轮流饮水,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疣猪偷偷溜进水边,敏捷地在象腿间穿梭,像个胆大的小偷。
天空更是一场色彩的盛宴。红腹鹭鸣叫,翠鸟在水面掠过,黄嘴织雀成群结队,杂乱却和谐。远处还有灰鹳、勺嘴鹬、蜂鸟、鹈鹕轮番出现。每一次鸟群起落,草原都像是被神秘手指轻轻拂过。
我坐在一块岩石后,静静看着万物苏醒,觉得自己已然成为这片生态的一粒尘埃。城市的界限、职业、身份、性别在此刻全都消失,只剩下“生命本身”与“观看本身”。
我在小册子里写下:
“城市讲规矩,原野讲缘分。城市求结果,草原只追随节奏。”
夜色降临,营地边升起篝火。无月之夜,银河泻满天空。草丛中的风有泥土和野花的气息。洛托守在火堆边,讲起努尔族古老的传说——
“星星是动物灵魂的灯塔,火焰是人类不息的誓言。祖先说,唯有学会倾听夜色,才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远处夜鸟低鸣,象群偶尔传来哞哞声。火光下,我的影子被拉长,身旁的寂静如同透明的墙壁,将我与整片世界柔和相融。孤独、自由、安全在此刻彼此拥抱。人类的渺小与大地的辽阔从未如此贴近。
我在《地球交响曲》写下:
“在草原,世界无需多言。每一阵风、每一颗星、每一道火光,都是对生命的温柔低语。你若安静,天地会教你所有的答案。”
第五天拂晓,鸟鸣唤醒了整个草原。阳光在露水间跳跃,风吹过草海,像无数只温柔的手把我推向前方。象群在远处缓缓移动,鸟群划破天幕,我知道是时候出发了。
我把山羊皮小册子郑重收好,感受着草药茶残留在手心的清香,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这片赐予我心灵新生的土地。我的车轮即将驶向北方,那是埃塞俄比亚的德雷神瓦,一座古老又年轻、山谷与晨雾缠绕的高原之城。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新的一页,郑重写下:
第六百四十九章,德雷神瓦。峡谷上的旧铁轨,茶香与驼铃织成的晨雾之城。
太阳缓缓升起,草原的每一片绿意仿佛都在送行。下一个黎明更远更高更神秘,而我的心已空明如洗,像这片辽阔大地最初的一滴晨露。
德雷神瓦,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