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涵放学时,二英子小卖部那正来了搬家的车,二英子急得直往街上看。
韩涛在湜渊市区买了房子,让韩子涵去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二英子跟着去照顾涵涵。
“小黛,有空吗?”二英子问。
“有。”尘黛回头道,两手提着垃圾桶。
“帮我去接下涵涵吧,我这忙得走不开。你说好好的,搬什么学校,来回得去镇上接送,天天弄得急急火火。”
“我见有面包车接送。”
“那都是黑车,涵涵校长开大会说了多少回,别坐别坐。乘七人的面包车里塞二十好几个孩子,你都猜不到他们怎么塞进去的,到了校门口,跟下小鱼苗一样,一个劲下不完。我一个当奶奶的,可担待不起,电视上的那些事故,受不了。”
“那是太危险了,我去接吧。”
“自行车带人,没问题的吧?”二英子正回小卖部,又转头不放心问。
“没问题,我是带着人学的骑车。”
“你上大学,东西都准备全了吗?牙膏牙刷脸盆的我这里都有。”
“全了。”
“哦,那就好。就是我的地真心疼,给谁种,谁也不种,听说包地种烟叶的赔了?今年人家不再包新的了。”
“不太清楚。”
“快去吧,再晚了,路上小心点。”二英子像忽然想起来般道,抬腿进了门。
尘黛停在中心小学门口,新建的缘故,校园比初中还要大。
办公楼单独一栋,气派地矗立于门口。
校门口对面是回迁小区,一楼商铺靠校吃校,开着小饭桌、各类辅导班、文具店、小吃炸串等。
因为要放暑假,“暑假班招生”的广告贴在各家窗玻璃上,争着一个比一个大。
变化真大,尘黛想着。
零散几个学生出来,越来越多。尘黛收回目光,张望着找韩子涵。
几个三年级模样的男孩子围着谁,笑得很大声,仿佛是故意地挑衅、逗弄与攀比。
尘黛瞄过去,人堆里是一个比同龄人矮许多的女生,男孩子们正朝着她做出百般夸张的鬼脸,动作上伴着胳膊腿的不灵便,如同脑血栓患者,且不时为自己、为同伴的出格表演,拍手叫好。
女生嘴角挂着比哭还难过的讨好的笑。
“你们在干什么。”尘黛撑好自行车,过去厉声道。
男孩子们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老师,散开了一点,发现不是,又聚拢一起。
“你是她姐姐吗?怎么长的不像。”其中一个男生嬉皮笑脸问。
“她姐又不是傻瓜。”另一个男生道。
“哈哈哈。”几个孩子同时起笑。
女生呆呆地,对着尘黛把嘴角的笑,拉得更大了一些。
“张狂什么,没有恻隐之心,没有羞恶之心,真以为你们自己多有能耐,走开!”尘黛骂道,气愤至极。
“还真是姐姐啊。”几个孩子嬉笑着走了。旁边观看的其他学生,也顺势看向了别处。
一辆面包车停了过来,学生们争先恐后往里挤,那个女生也跟着往里走,不断被扒拉到最后,笑上了整张脸。
司机师傅见怪不怪,只数着人头。
韩子涵背着双肩包,从校内往校外走,脚步拖拖拉拉,表情淡漠,眼睛也不急于找寻来接放学的长辈。不是流连于学校,而仿佛是从学校出来,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
“子涵。”尘黛道。
“黛姑姑?你怎么在这。”韩子涵露出笑,眼睛仍旧是婴儿时期的弯弯。
“你奶奶今天没空,让我来接你。”尘黛道,眼睛看向那个女生,她最后上车,司机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
“她脑子~”韩子涵指指自己的头,示意。
“……”尘黛推开自行车。
“很多人拿她开玩笑。”
“有你吗?”
“没有。”
“好子涵。如果你能劝,起码你的好朋友不要开这种玩笑,拿自己的幸运调侃别人的不幸。”
“我没有朋友。”
“……没关系。”
“涵涵,抓紧我。”尘黛转头再次检查韩子涵是否坐好,正回头看见了尘爱红,她的小学班主任。
“她还没有退休?”
“谁?”韩子涵顺着尘黛眼光看过去,立即转了过来,“黛姑姑,快走快走。”
“她怎么还没有退休,我上学的时候,觉得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尘黛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几下后,掌控住把手。
“黛姑姑,你看。”韩子涵小声道。
“什么?”
“那个女的,就路口骑红色电动车那个。”
尘黛看了一眼。
“我现在的数学老师。”
“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这么年轻。”
“年轻吗?我觉得已经很老了,和尘爱红一个办公室,得了她的真传,揍起学生来一绝,我们都叫她俩灭绝师太一号、灭绝师太二号。”
“……”
刚才怎么会觉得变化很大,到底哪里变了。尘黛想。
“你挨过打吗?”
“嗯。”
“很疼吧。”
“我奶奶跟老师说,不听话揍就行。”
尘黛一路同韩子涵讲起自己和李明澈,例数她挨过的打、李明澈受过的委屈,滔滔不绝,毫不保留,甚至赤裸裸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对着一个一年级的儿童。
夏季的苍蝇飞过来,环绕她们一圈又飞走了,没有人在跳舞。
开学前的升学酒,尘贵方和张美英极大高兴,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高兴过了,终于看到了黎明破晓般。
尘贵方去水库挑了新鲜活鱼,跑山上买散养山鸡,找以前朋友拿了最嫩的牛肉,拔了张美英种的无农药纯绿色青菜,忙得不亦乐乎,煤气灶两个炉口,咕咚咕咚泛出香气。
尘屿烧起浴池锅炉旁的土坯炉,沸腾一大锅一大锅的水,热的汗流浃背。
姥姥姥爷坐在屋里与奶奶聊天喝茶。张美英与姨、姨夫、舅、妗子们说话吃瓜子。尘黛陪着表姐妹们玩。
“这么多人,家里有事啊?”一个面目黢黑的男人进了大门,站在天井里道。
“孩子姥姥一家来玩,找贵方啊,我去叫他,进来坐。”张美英打开堂屋纱门,招呼道。
“不用不用,我就在这等着行了,也没什么事。”来人道。最后这句,是对望过来的客人们解释。
尘贵方两手油乎乎炸着出来,引来人到了大门外。
尘黛知道是来要账的,他用慈悲在丈母娘家、在孩子们面前给尘贵方留下了颜面。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这个只来过一次的男人,给尘黛带来了无尽的影响,世界远非一片荒凉。
“一起干活的,问问下个活去哪,这个活还没完呢。”尘贵方进门,对众亲戚笑道。尘贵方从越缠越多的债务里脱身,跟着别人干活,一天拿一天的工钱,做最底层的要债人与最底层的劳动者。
大人们打着哈哈,说有活干好,活多了才好,但没人再提及让张美英拉小弟一把的事情。
饭后,尘黛一家站在路边,目送坐着姥姥一家的面包车驶离西街。李明澈一家,尘念念一家,二英子的小卖部,都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