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饭结束后,张美英抱出一大堆换洗的窗帘、被套、床单、衣服扔在地上,尘贵方从锅炉接了两桶热水提进堂屋。曾经洗衣机早已下岗。
“妈,我洗二遍。”尘黛道。
“不用,我正借洗衣服把手洗出来,你们不是要去找明澈玩嘛,去吧。”
“路上小心炮仗、小心水。”奶奶道。
“好的奶奶。”
“早点回来,十二点还得磕头。”
“好的奶奶。”
“哪有大过年往外跑的……”
“知道了奶奶。”
尘黛回着话,尘屿拿着手电筒大步踏出堂屋门,露露和小黑跟在后面,刚出大门,路上的鞭炮声瞬间放大,两只狗吓得缩骨往回蹿。
不仅北街、胡同、各家院子,连隔壁的洼里庄、崖头下村等都放起了挂鞭、烟花、摔炮等。
他们此刻穿梭于火光硝烟中,爆炸声此起彼伏,去不去河对面、去不去城内看烟火,实际早已不如幼时的向往。
但尘黛尘屿还是想去,甚至比幼童时更想去,因为那里不是单纯的烟火,而是有想见的人。
还未走到北河桥,前面一束手电筒的光晃到他们脚下。李明澈已在这等候多时。
李明澈将手电筒一竖,光从下巴打到脸上,显露狰狞吓他们。
“还有这么喜庆的鬼,大红鬼。”尘黛咯咯笑道。李明澈换了红色棉服,领口敞开着,露出长脖颈,很难确定他是冷还是热。
“我还准备了红色烟花。”李明澈道。
“你喜欢红色?”
“我怕你们来不了,红光穿透力强,你们能看到。”
“鬼新娘,可不就是穿着嫁衣的红鬼。”尘屿道。
“你别乱讲。”尘黛道,瞥了一眼胆小的李明澈,李明澈倒没什么神色变化,但他身后落尽叶子的黑枝枯桠反吓了尘黛一跳。
这里没有路灯,与窗户冒出灯光的村庄已隔开一段距离,只有手电筒的光圈,以及桥两边的水在月光下反出黑色波影,水流之声在尘屿的鬼故事中无限放大。
“大部分鬼故事系列里,都会安排一个鬼新娘的角色,而且都是那种高阶凶鬼,怨气极重。”尘屿道。
“为什么?”尘黛问。
“有一种说法,说女生结婚就像踏入了鬼门关,尤其在古代,三妻四妾、夫唱妇随,婚姻对女生是有亏欠的,所以才有那么多鬼新娘。”
“岂止是古代,咱们父辈、爷爷辈打老婆的还有很多。”尘黛道。
“那我……还有尘屿,将来一定对老婆加倍好,算是为我们祖先赔罪。”李明澈道。
“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尘黛道。
“当然。”
过了桥,走一段窄路,上坡,穿过公路,到了李明澈新家那条街。
一片红彤彤的新年气氛,红灯笼、红剪纸、红对联、红花篮以及硝烟四起的红挂鞭,将灯光都反射成红色。
“啊~”
“小心!”李明澈一把将尘黛拽到他前面。
“我刚才差点以为自己炸飞了。”尘黛劫后余生般笑道,她后脚还没跟过去,旁边一家门头房便放了一挂鞭,尘黛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会找个空旷点的地方放,你站远些。”李明澈说着,避开放鞭,带尘黛绕开走。
“尘屿呢?”尘黛四下张望。
“那。”李明澈往前一指。
尘屿早就一头扎进鞭炮堆里,看别人在玩什么花,但他穿着黑色棉服,着实有点难辨认。
“真该披个大红布。”尘黛道。
李明澈笑。
李君儒和仲保娥租了一间小区门头房,卖羊汤,主食火烧。现在歇业,但因除夕,屋内灯都开着,李明澈拿钥匙打开门,拎出两大袋东西。
“啧,天道好轮回,轮到你卖饭了。”尘黛扫一眼店铺,彻底打扫后且闭店休息几日的样子,凳子全部翻于桌面,地面显出空来,整洁而不失生气。
“你和尘屿随时来这吃饭。”
尘黛一笑,仿佛对过去不值一提。
“走。”
“都有什么炮?”尘屿一脸兴奋跑过来,差点与李明澈在门口相撞。
“你俩这一撞若擦出火花,这一袋炮得全炸了。”尘黛道。
“火的形成需要三个基本条件,可燃物、助燃物和点火源。人体主要由水和有机物质组成,不具备燃烧所需的化学性质。即使在高速度的碰撞中产生了热量,这种热量也远远不足以引发燃烧。实际上,高速碰撞可能导致的是物理伤害,而不是燃烧。尘黛,你有没有常识啊。”尘屿一顿教材输出。
“……你能别这么直吗?”尘黛道。
李明澈憋笑。
“笑什么,炮呢?”尘屿说着,上手扒拉袋子。
“提着。”李明澈顺手把其中一袋给了尘屿,回身门一锁,带着他们上了街。
街上二氧化硫的味冲的人直咳嗽,烟火缭绕熏的人眯起眼睛,且时刻需要注意脚边忽然炸响的摔炮,说话都需要喊得。
“果然是城市,这么热闹,这哪还有空地啊。”走了一段路后,尘屿道。
“去北河吧,你们回去也近。”李明澈也只好提议。
三个人穿过岁末欢笑的人群,穿过新年通明的灯火,往寂静黑暗处而去。
两头望不尽的河岸,也两头望不到一个人。一派广阔天地,任而选择得敞亮与荒凉。
“这河……有点冷啊。”尘黛蜷缩一下脖肩道。
“穿吗?”李明澈拽拽自己的棉服,问。
尘黛立即头摇成拨浪鼓,虽从小一起长大,但穿无血缘关系的异性的衣服,还是过于亲密了。
“那快放吧。”李明澈道,假装未觉察此层暧昧。
尘屿将烟花炮竹一股脑全倒地上。
“李明澈,另一袋。”尘屿道。
“先放完你那袋。”李明澈道。
“仙女棒……还是小的,这谁玩?”尘屿捏起一盒,嫌弃道。
“尘黛。”李明澈道。
“巫婆,你的。”尘屿伸胳膊递给尘黛。
“闭嘴。”尘黛斥道。
“敢点吗?”李明澈拿出打火机,作势去替尘黛点仙女棒。
“这个我还是敢的。”尘黛道,拿过打火机,抽出一根仙女棒点着。
滋啦声一响,火花烧出那刻,其实并没有多少温度,但尘黛就觉得心里热了一下,就像看见下雪,明明是冷的,心里就是热乎乎。
“发财树、窜天猴、划炮,还有椰子蛋!李明澈,你行啊。”尘屿惊喜道。
每一场焰火喷出的瞬间,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每一次焰火盛开后,三个人又一起惊叹,每一次炸裂旷野的响声,三个人皆发出喊叫。
“好看吗?”李明澈问。
“好看。”尘黛答。
过年真好。所有想做的事情都有一个理由,过年了。
椰子蛋嗖地飞上去,火光越飞越小,就在他们以为将要消逝于天际时,忽然炸成巨大圆球,红,非常的红,纯粹的红,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红,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红,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红,合拢完成漫天散开,照亮了河中积土小岛,岛上枯黄植被摇摆枝条,与烟花一起消逝于半空。
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那个站在渡东庄屋顶凝望了无数次的画面,童年没有被辜负。
“另一袋。”尘屿兴奋道。
“嗯……”李明澈的表情闪过尴尬,仿佛用了些勇气,才将袋子打开。
“蛋糕!”尘屿凑过去惊道,这惊里没有喜,也没有吓,就纯惊。
“……”尘黛一愣。
“明天生日嘛。”李明澈将蛋糕放到尘黛面前。
“正好饿了。“尘屿找蛋糕叉。
“尘屿!呃……插上蜡烛吧。“尘黛道。
“几点了?“李明澈问。
三人瞬间面面相觑,无一人有能够看到时间的东西,无论手机还是手表,而后不约而同望向了天空。
“怎么没有月亮?“尘黛道,她才发觉竟没有月光,难怪一路如此黑。
“农历的最后一天,月球正好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月球朝向地球的一面没有被太阳照亮,所以我们晚上看不到月亮。另外,这一天太阳和月亮同升同落,白天时,月亮在天空中,但太阳光线太强,掩盖了月亮,所以我们白天也看不到月亮。明天也看不到月亮,每个月农历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都很难看到。“李明澈耐心解释。
“你能看出几点来吗?“尘屿问李明澈。
“不能。”李明澈道。
“真是天书啊。“尘屿感叹。
“就当过了12点。“尘黛道。
红色蜡烛,点燃,长长火焰映着尘黛15岁的脸,李明澈16岁的脸,尘屿14岁的脸。
没有悔不当初的回忆,也没有大展宏图的讨论,只有当前的快乐,百无禁忌。
“生日快乐。“李明澈道。
“嗯……蛋糕好凉。“尘黛道。
“那你少吃点。“尘屿道。
“我要吃很多。“尘黛道。
他们把15根蜡烛用石块撑住,借着广袤黑暗也吞不掉的微光,嘻嘻哈哈吃了一嘴白色奶油。
也许已经很晚了,也许真的过了十二点。因为尘贵方和李君儒对头找了过来,一起蹲在岸边,快快乐乐分食了剩余的蛋糕。
尘黛尘屿跟着尘贵方往南走,李明澈跟着李君儒往北走,许多烟花盛开于沿途的空中,尘黛寻着红色看去,仿佛所有的红都是李明澈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