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放学铃声一响,震得路上尘土飞起,尘黛尘屿和李明澈正在家里在看动画片。
尘屿狐疑地看着他俩。
“这是小学放学,我们比它放得早。”尘黛狡辩。
广告还没演完,外面的路再次被踏得尘土飞扬。
尘屿似有领会地看着他俩。
“……”
“……我得回去了。”李明澈道,站起来穿过西屋,正在聊天的人住了嘴。
“打得很厉害,我还没走到西头,我都听见了。”张容春道,睃一眼出了门的李明澈。
“我从东屋窗户扒着看了看,真下得去手,就骑了人家身上使劲捶。”张美英咬牙切齿道,就差加上动作了。
“明澈妈喊的什么,我也没听懂。”尘平丢了地里的活,也丢下他累死累活的老婆杨雪芹,过来打听闲话。
“话不同音,哭倒都是一个声。”张容春心有戚戚。
“谁挨打了?”尘黛问。她饿了,进屋拿火烧吃。
张美英指指屋后。
“谁打的?”尘黛问。
“小孩子不要乱打听。”张美英反而不说了。
“这么大动静,也没个去拉架的。”陈永梅道。
她在东街开着小卖部,一说话,露出几颗银色镶牙,过了六十岁,像村里所有的女人,谁也猜不出她们年轻时的样子。
“谁敢啊,这不得罪人嘛,再说谁还向着外人,他们卖的那是零嘴,抢着你家买卖呢。”张容春拉拢人道。
“黛他爸去了。”张美英说得猝不及防。
“……”
“打得太厉害,再继续怕真出事,她爸就过去了。”张美英道。
“也是可怜。”张容春叹道,又惊觉般说:“别说小门小姓,这都独门独姓,刚来就想做买卖,这也是他们自找。”
“真以为自己是谁。“张美英道。
“就是,惹谁不好,惹尘自兴一家,尘家一出门,兄弟站满胡同。”张容春踊跃表态。
“尘自兴以为自己是谁,不过仗着人多。”张美英嗤鼻道,大家忽然噤声。
叮铃哐当,自行车大队猛烈驶过,尘土再大起,天真的要暗了。
“哎呦,都这个点了,初中都放学了,我得回去给我大孙子做饭了。”陈永梅说完,其他人也各自散了。
过了晚上十一点,张美英关掉饭屋的灯,摸黑走过堂屋,进了卧室。
此刻的渡东庄,早已进入了深眠。
“还疼不疼?”张美英问。
尘贵方抬起胳膊,小臂上是清晰的全口牙印。
李君儒抱头蜷缩于地,一声不吭,血分不清从哪流出来,擦了一脸。
仲保娥脸朝下趴在地上,呼叫老天爷开开眼,眼泪混着泥巴糊了一脸。
尘贵方走到仲保娥身边,想扶她起来,手一触到肩膀,已经魂飞魄散的仲保娥转头咬住了他的胳膊。
“是我。”尘贵方道。
仲保娥听准看清才松了嘴,用她那浓厚的漠雪口音号啕大哭。
“行了,还真要把人打死。”尘贵方又将尘自兴从李君儒身上拽下来。
尘贵方也姓尘,虽与尘自兴他们家出了五服,但因辈分大,又有钱,说话还有些份量。
更何况本来也真的不能把人打死,便借势骂骂咧咧下来。
“他们卖的那是人吃的吗?我昨天就吃了两口,拉了一宿的肚子。”尘自兴道。
“行了,气都出了,都走吧。”尘贵方道。
“你爸好了吗?”上学路上,尘黛特意赶到李明澈身边,问。
“没有。眼睛、嘴巴、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牙都掉了一颗,很吓人。”李明澈指着身体的每一处道,心疼展现在眼中与嘴角。
“……”尘黛不知道说什么。
“玻璃箱也摔碎了,我妈说没法再卖小吃了。”
“……”
“不知道是哪条沟,要不然我非要拿石头砸它,尘黛,你和我去找那条沟吧。”李明澈停下脚步,黯然的眼神忽然聚焦般直视尘黛。
“什么沟?”尘黛只觉莫名其妙。
“我爸摔倒的沟。”
“你爸掉沟里去了?“
“对啊,是很深的沟,要不然怎么能摔成这样。”
“你爸不是让人打的吗?”尘黛几乎迷糊了。
“打的?”李明澈也迷糊了,又直接挡在尘黛面前,问“谁打的?”
“我不知道。”
“你说的不对,我爸跟我说,他路不熟,不小心掉沟里去了。”
“啊?”尘黛疑惑着未再追问。
过了中午,饭歇后。张美英正坐在天井里晒太阳,烫过的长头发全散开,从上往下,用梳子砍头皮。
仲保娥从大门,而非西屋进来。
“头疼。”张美英站起,笑盈盈先解释道。
她配做一个体面的掌柜,圆圆的和气中,又有方正的规矩。
“干饭食,白黑的多熬人呐,睡不好觉,容易头疼。”仲保娥拧紧眉头,露出最深切的感同身受表情。
“坐呀。”张美英把打开的马扎推过去。
“粘豆包,还有麻花麻球,给孩子们吃,别嫌弃。”仲保娥将一大袋饭放在桌子上,道。
“刚开始就是很难,总有一天,大家会接受的。”张美英宽慰道。
“哎,这饭不养人,吃多了胀气,还是你们做的饭养人。”
“养得我天天头疼,肩膀疼。”
“我们不打算干了。”仲保娥笑笑,道。
“不干了?那打算干什么?”
“跟村里要了两块地,户口都迁过来了,地还是有的。”
“地在哪?”
“西边的望坟,东头的舍地也有一块。”
“一个大西头,一个大东头,两块地隔得这么远,只来回路上都走累了,还怎么种地。望坟挨着崖头下村,给的都是地碎头吧?种什么都种不成,舍地那片种着很多杨树,霸占的根本长不好庄稼。”张美英替她叫屈。
“怎么办?没办法,先种着吧。”仲保娥低垂眼皮,落寞道。稍一顿,马上抬头说,“挺好的,我觉得挺好的。”仿佛怕得罪了谁。
“太欺生。”
“昨天,多亏大哥拉了一把。”
“真不是群东西。”
仲保娥掉落眼泪。
“我也是咱临河省的人,不过不是湜渊。我那时去漠雪,家里穷,说起来谁家不穷?我大姐嫁到了漠雪,我爸妈说那里地多,任着人开荒,饿不死,让我也去。
我去的时候才十五岁。我大姐家也穷,跟她婆婆又没分家,房子不宽裕,我就住在牛棚里,方便能半夜起来饮牛喂草,一住住了五年。”
不到二十岁就相了婆家,前脚跟明澈他爸定下来,后脚我妈就把我六弟送过去了,那年我弟十二岁。
我弟在饭桌上从来没抬起过一次头,我姐这么多年在婆家不敢多说一句话。”
仲保娥一连串说道,喉咙里滚出委屈的凉泪。
“真狠,你爸妈是真狠。”张美英生起气来。
“怎么办呢?我们那很多这样的,奔着兄弟姐妹们去,有的人家能一口气一次性送过去三个孩子。哎,那种日子,永远最后一个上饭桌,第一个起来,就怕别人嫌弃呐。”
“只想想,不用过,这日子就够了。”
“好在明澈他爸对人好,就是家里穷,穷不怕,穷惯了。”
“你们怎么回来了?”
“老人都不在了,也……过不下了。”仲保娥欲言又止,似乎羞愧于这一难又一难怎么偏偏总让她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