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尘贵方炒的土豆丝,用大碗盛,黄澄澄油汪汪,粗细均匀、边界分明沾着过多花椒粒。
“总是放那么多花椒干嘛?”张美英抱怨道。
“放花椒才有味。”尘贵方边道边把花椒挑到桌子上。
“嫂子,有剩饭吗?有就可怜给一口。”一个年龄不算太大的女人,手拿尼龙袋,站在西门门口往天井里张望。
尘黛家习惯正冲卖饭屋吃饭,方便照看客人。
“我这卖饭的,能没饭吗。”张美英回。进屋从篮子里夹过去一大夹火烧,足够女人吃三顿。
女人千恩万谢接过去,嘴里念叨老天保佑孩子们,坐在门口台阶上吃。
“有菜,吃不吃?”张美英看了看,问。
“嫂子心善,有多余的菜就给我一口。”女人道。
“进来吃吧。”张美英道,
“往尘黛那挪挪凳子。”张美英又对正在埋头干饭的尘屿道,放下一个马扎,一双筷子。
尘黛尘屿早已习惯了,顺从地往旁边一靠。
开着饭食店,随时会有乞丐加入吃饭行列,有时还要借尘黛家的天井晒晒尼龙袋里那些饭碎头,毛长得绿一块红一块。
第二天大早,尘黛听到屋后有人叫她。
她从毫无规矩的饭桌前走开,把椅子搬到墙根,爬上去,扒着窗户往下看,是李明澈。
“去不去捞姜芽?”他问,入乡随俗够快。
“行,你到西街上等我吧。”
尘黛从厨房拿了捞水饺的笊篱,又翻出一个不知装过什么的尼龙袋。
尘屿头也不抬的在地里玩泥巴,嘴里叼着火烧。
尘贵方和张美英从窗户里看着尘黛与新认识的伙伴走过。
因为去的早,只有两三个孩子候在那,他俩过去隔着水沟对面蹲着。
“你是怎么来的?”蹲在排头的尘虎看着李明澈问。
尘虎也是尘黛幼儿园同学,老师说这是她带过的人数最多的一届学生,聒噪的令人冒火。
“坐火车来的。”李明澈道。
本就看向他的几个孩子,此刻各自涣散眼光倏地聚成一束,整齐的如同接了同一道命令。
没有一人见过火车,那是通往童话的列车,动画片里都是这样演的,美丽的风景,奇怪的人。
“人很多很挤,耳朵眼里都站着人,我爸妈差一点把我弄丢了。”李明澈又道。
“我不知道坐了多少天,我一直趴在妈妈身上睡觉”。李明澈再道。
谁也不说话,大家对自己的无知松了口气,又被梦境幻灭带出很多沮丧。
这时大人们推着、拉着木头车过来,车两侧拴着满满两大篓姜,很快几个上了小学的大孩子跟来,他们径直走到李明澈那。
“起开。”领头的尘大帅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大人们动作不停顿地往铁丝上小心倒被泥巴裹得看不见的姜,对此刻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李明澈站起来排到队尾。
尘黛有点难过与尴尬,作为渡东庄的一部分替整个渡东庄羞愧。
尘黛兴致寥寥,水冲下来,用笊篱随便一挡。
她看向李明澈,经过层层过滤,李明澈的笊篱里只有几个小到连坑蒙拐骗的老头都不屑一要的姜芽。
新的一拨姜又从车子上抬起。
孩子们站起来目光锐利地锁定猎物,直到姜在铁丝网上均匀铺开,又连忙蹲好,浑身肌肉紧绷地盯着水沟出口。
“都走开!”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掉下来。
尘黛抬头,日光晃了一下才看清,这是住在路北头的尘十子,旁边站着他油盐不进的笑面老婆。
夫妻俩远近闻名的抠门,别说自家的东西,别人家的东西看到他俩也得打个哆嗦,凡过处不空手已成窃了。
多少个夜晚,因为没有当场抓获的证据,丢东西的人家指桑骂槐尘十子夫妇偷窃的嚎啕声,炸亮条条胡同的灯,甚至有人就站在他们家门口骂。
但夫妻俩不为所动的在灯光下照吃照喝。
孩子们哀声一片,拖拖拉拉起来。
尘十子指挥着他的两个孩子蹲过去,又痛惜两个人难以将姜芽全网打尽,但冲洗姜也需要人不断翻动,左右犹豫不定,恨不能分出几个身体。
尘黛更觉索然无味,她走到李明澈旁边,为没有保护好他,无声道歉。李明澈倒一副已经忘记的样子。
眼前是望不到头的排排厚绿姜苗,男人们女人们弯腰刨土拔姜,一块块不规则圆形凹进去,褐色湿润土泥扔出来。
日光晴澈,远处的山如在眼前,连山上树似乎都棵棵可现,高处的云彩在天空深处一动不动。
“去爬山吗?就那。”尘黛指着山问李明澈。
“远不远?”
“不远,很快,山上还有酸枣。”
“好。”
对于五六岁的小孩,那条路实在有些远了。
尤其尘黛既不记路,也不记人,第一个路口,她还能知道往哪拐,第二个就只能靠运气了。
“我们朝着山直走,尽量别拐弯。我经常去山里,跟着我爷爷挖参。”李明澈反客为主,提议道。
“参是什么?”
“吃的,长着很多须,像什么呢?”李明澈想不出拿什么打比方。
“好吃吗?”
“不好吃,火大。”
“哦,那跟姜苗差不多。”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朝着山走,有大路走大路,没大路走小路,没小路爬坡。
尘黛早晨捞的那丁点儿姜芽越走越重。
“我们把姜芽放在石头后面吧。”尘黛指着路边一块石头道,连同尼龙袋压在那。
走着走着,又拎不动了,李明澈跳进一条土沟,将铁笊篱用土埋住,两处堆了几块土坷垃,作为标记,以为明天就会找回来。
从大早晨到临近中午,去往山的路已经被他俩彻底走成迷宫,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在哪里。
最后能坚持走的原因就是太渴了,太饿了。
终于他们停在路边,商量谁去问路,又担心一问路便露馅了非本地人,陌生地方被偷拐是最可能发生的事。
“去哪!让人偷去了!”渡东庄的大人们三五不时就站在家门口或路边上朝着跑向四方的孩子们这样喊。
“还是我来问吧,你撇腔,一听就知道是更、更、更外地的。”尘黛自告奋勇道。
“那个……去那个山怎么走?”尘黛朝着地里的人开口问。
弯着腰戴着头巾的中年女性艰难地直起腰,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指的山,反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俩警惕地互相看了一眼。
“你们爷爷、爸爸叫什么?”女人继续盘问。
“我们……就去山上找个……亲戚。”尘黛鼓足勇气答。
“找谁,姓什么?”
他俩又互相看一眼,问题问住了,抬腿就往前走。
“哎!往那边。”女人叫住,指出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