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看这是什么。”尘屿两手握着一个废弃铁舀子,好像内里盛着水一样,小心翼翼走进西屋问。
“啊!”张美英猛地往后退,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
一条成人小手粗的金黄小蛇,在舀子里来回扭动。她最怕蛇,或者说除了蛇,她什么也不怕。
“快快快快放下!别别别,快扔到外面。”嘴巴不饶人的王彩霞竟也被吓得语无伦次。
“这有什么好怕的。”尘屿看看舀子里的蛇,抬头望着失色变形的俩人。
“哪来的?”马红玉凑到舀子前看。
“天井花池子里。”
“蛇是有灵性的,别伤了,找个柴火垛,放旁边让它走了吧。”马红玉道。
“我还没玩够呢。”尘屿拒绝。
“这有什么好玩的!”张美英少有的厉声斥道。
舅姥爷刘良进屋,引着尘屿出去放生。
“真是天暖了,蛇都开始出动了。”张美英心有余悸道,“这天井,等会儿等好好扫一遍。”
“你们去东街了吗,千万别去,”尘平一脚刚踏进西屋,便慌慌张张道。
“怎么了?”张美英问。
“一条蛇,那么长,只站起来个半身都比我还高,两边腮那么大,跟接了俩碗似的,哎呦,差点把人吓死,滋滋地朝人吐芯子。”
“你看见了?”王彩霞颤音道。
“我没看见,街上开小卖部的几个在,还有尘大帅他爸,我听他们说的,那么粗,一下子站起来,吓得大家身都忘转了就开始跑,差点掉沟里。”
“哪爬出来的?”还是马红玉临危不惧,抓住要害问。
“那谁知道?突然就在街上了。”
“现在走了吗?”
“那谁敢去看?可能走了吧。”
一股顺着每个人脊梁溜过的寒噤,在空气中发出凉嗖嗖的碰撞。
尘黛和尘屿对视一眼,悄悄出了门。
想到街上看看,又不敢直冲冲去,出门先往南走,又往东走上去奶奶家那条路,再往北拐进李明澈家的胡同,打算绕道一圈先在胡同口露露头。
他们沿着墙根慢慢往前溜,忽然一条三岁小孩手腕粗细的、米数长的灰蛇从李明澈家的水沟里掉出来,水沟口离地半米,差点掉到尘黛身上。
她“啊”的一声往后一仰,摔了结结实实一屁股蹲。
“怎么了?”尘屿猛一转身,紧跟着一声高叫,随之超常发挥跳出远远一大截。
“尘黛尘屿,怎么了?”李明澈听到声音,跑出来问。
“你家的蛇,吓我一跳!”尘黛道,声音还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刚才差点踩到它。”胆大的尘屿已缓过来,盯着蛇道。
“哪里?”李明澈明显也有些怕,眼睛往地上看去。
“别动它。”李君儒道。
“蛇是家仙,如果故意伤了它,家里是要出事的。”李君儒少有的露出严肃表情,走到蛇旁,温和道,“走吧,别吓着孩子,快走吧。”
蛇仿佛真能听懂,很快蜿蜒而走。
“最近走路,不要靠墙根,不要去草里,更别去逗弄蛇,万一是毒蛇,要命的。我回去再转旮旯找找,看看还有别的蛇么,我们家这种土坯屋招蛇。”李君儒嘱咐道。
“为什么土坯屋招蛇?”尘黛问。
“土嘛,蛇能钻得了洞。”
尘黛想到奶奶家还留了一间土坯屋。
“那我要去奶奶家看看。”尘黛说着,拽起仍蹲在地上看蛇远去的尘屿,刚走了两步,又转身问李君儒,“你脸怎么了?”
“没怎么。”李君儒摸了一下脸,右边腮连着下巴颏青紫一片,鼓胀如生气的癞蛤蟆,十分骇人。
“就是牙疼,去吧。”李君儒道。
李明澈抬头看着李君儒,眼睛里的心疼挤进部分半信半疑,眼底的微光暗了下去。
“李明澈,你去奶奶家吗?”尘黛问。
“不去了,我和我爸在家找找蛇。”
“哦。”尘黛点点头,再次看了看李君儒,牙疼能疼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奶奶,天井里有蛇吗?”尘黛站在大门口喊。
“蛇?没有。”奶奶正在里屋收拾衣橱,为换季做着准备。
毕淑正有许多衣服,分季节叠在不同的包袱里,皆素而不纯。
衣服底色是单素,花为淡花,但借着灯仔细看,从衣领往口袋到扣子至裤脚,落满桃花、杏花、梨花、海棠……有单花、连枝花、碎花、大花、小花。
整整齐齐摞满整个大立柜,一打开,就有种想认真活一活的念头。
尘黛尘屿穿过亮堂的天井进屋,瞬间醍醐灌一暗凉。
“奶奶,东街出了一条大蛇。”尘屿学舌说给奶奶听。
“走了吗?”
“走了吧。”尘黛与尘屿对视一眼道,被李明澈家的蛇一吓,都忘了正事了。
“现在蛇少多了,以前才多。”奶奶道,手轻轻触过几乎感受不到凸起的花纹。
“哪个以前?”尘屿问。
“我还在我娘家的时候,有回你姨奶奶晒衣服。衣服才搭到晾衣绳上,一条大蛇顺着绳子出溜出溜爬了你姨奶奶胳膊上,把胳膊缠得死死的,多亏我爹在家,一下抓住蛇头,使猛劲撸下来,幸好缠的不是脖子,把你姨奶奶吓得,现找人叫的魂。”
尘黛想着从李明澈家掉出来的蛇,皮肤过电,鸡皮疙瘩和汗毛全部悚然。
“你别去看它的眼睛,它不招惹人。”奶奶道。
“那蛇怎么变少了呢?”尘屿问。
“以前都是土房子,路是土的,地也土的,到处都是土,那蛇洞也就到处都是。后来,家家户户翻盖屋,房子盖成水泥的,天井铺成水泥的,有的路也修成水泥的,那水泥,蛇能钻的动?可不就少了么。”
“奶奶,那间放乱七八糟东西的土屋,有蛇吗?”尘黛问。
奶奶家的房子早已是水泥的了,但当初翻盖时留下了一间土坯小偏房,原是做饭用的,有完整土灶台、垒好的烟桶、大量柴火,没舍得拆,现在成了杂物间。
“就我们这个家,翻盖的时候。”奶奶道,往小屋看了一眼。
“那天从地里回来,天有点黑了,还没到家就听见蛇叫。我不敢进呐,你们爷爷走前面,一开大门,一条大蛇盘在石磨上,抬着头吱吱地叫,叫得又瘆人又可怜人。”奶奶继续道。
“为什么叫?”尘黛问。
“那是把它的洞堵住了,它进不去了。那蛇是条母蛇,洞里有小蛇呢,要不然它不可能不走。”
“后来呢?”尘屿问。
“你爷爷找到蛇洞,把水泥砸开,蛇才走了。”
“真的跑出一窝小蛇吗?”尘屿又问。
“没见,洞一砸开,我们就在屋里关上门没出来。”
“那洞现在还有吗?”尘黛问。
“早堵住了,那蛇走了后,就堵住了。”
“蛇去哪了?”尘屿问。
“谁知道,反正没了。后来,就修西大街,你们家门前那条水泥路的时候,才真叫惨呢。”
尘黛尘屿抬头盯着奶奶,聚精会神。
“路上一夜冒出那么多蛇,平时也没见这么多,爬得多处是,在路上吱吱叫,家家户户都把大门插住,不敢出门,叫得人头痛,叫得人心慌,后来就都走了,不知道去哪了。可能去地里了吧,不过地里现在也不大见蛇洞了。”奶奶道。
晚上,尘黛做了梦。
梦见石磨、晾衣绳、树上、路上蠕动着很多很多蛇,齐齐抬头拧身,焦切嘶鸣,盘缠不肯离去,徘徊不知所往。
突然,不知道听到什么号令,一起朝同一个方向嗖嗖爬行。
举族迁徙的场景,可怖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