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
王都,灵溪。
残夜最后一片深蓝正从天际褪去,远山如黛的轮廓上,渗出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这第一缕光,清冷而锐利,掠过沉睡民居之时,彻夜未眠的许钰,正焦头烂额对着满满一桌的账本发愁。
商贾逐利而动,就如饥饿吃食,口渴喝水,实乃天生之事。
从前,许钰也是一个于商场中厮杀的优秀猎手。
而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疯魔至此。
根据线报,平阳水患已经半月有余,虽水患之前,余县令便已谈及一定会水淹平阳,可时间甚紧,大多数许氏粮行的存货并没有能及时撤离。
上游这轮泄洪,碰巧遇见平阳百年难得一遇的连绵大雨,积水颇深。
虽位处平阳的粮行伙计奋力抢救回一些,可架不住终究是少数,且百姓们招灾之后,家中没有存粮,便又发生不少打砸抢掠粮行的事......
这回,许家在平阳的所有粮食,与多年的根本几乎已经亏作一空。
而更要命的是,先前亏空还不是全部,之后还得继续亏。
平阳如今粮价,一斗粟米的价格已经从六十文涨到二百六十文,而且还有市无价。
他自己不能往平阳放粮,还得想尽各种办法,拦住那些因高利润铤而走险,意图往平阳运送粮草的小粮商。
许家又不是什么说一不二的权势,唯一能用上的优势,无非也就只有一个‘钱’字。
所以,他‘拦住’那些小粮商的法子,也就一个‘收’字诀。
小粮商们弄出多少粮草,他便得收走多少粮草,还得防着打砸劫掠,派遣人手将粮草运送出平阳......
如此一算,每日银钱几乎如流水一般花着,饶是许家曾有金山银山,只怕有一日也要被败个精光。
有时,许钰甚至也会想,他为何会如此糊涂,答应与余县令同谋?
这答案,旁人不清楚,心腹不清楚,甚至连许钰自己,也不甚清楚。
不。
或许,也是清楚的。
只是,他不愿承认。
许钰叹息一声,搁置下笔。
陪着熬了一夜的心腹见此,忙撑着酸涩的双眼问道:
“主子,可是准备歇息歇息?”
每日这么熬,饶是打铁的身子,只怕也是吃不消的。
许钰却只摆手道:
“什么时辰?”
心腹站起身,细看一阵书房内的滴漏,回答道:
“回主子话,马上卯时二刻。”
眼下隐约有些青黑的许钰闻言,倒是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
“这个时辰,往日立春娘子该来送汤了吧?”
自从答应为余县令驱策,往日已经同他撕破脸皮的立春,对他又突然温和起来。
她的心机从不深,喜欢就喜欢,厌恶就厌恶,可若是为那位素未蒙面的女县令,又能撑着恶心,悉心煲煮温汤,借此在他书房坐上一日,看着他干活。
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如今,当然已经没有关系。
许多人都说,为一个如此对待他的妇人,倾尽家财十分可笑。
可,那一碗碗的温汤,也是有市无价之物。
半生已过,山珍海味,奇珍异宝易得,可是如立春那样的娘子,他却明知自己不可能再遇见第二个。
晨光透过窗棂,将依靠在书桌上的男子身影勾成寥寥数笔。
心腹不忍,正要开口,如这些日子无数次一般,再劝上一劝,让主子莫要再为一个女子昏头,可刚张口,便听一连串脚步急急从远处而来。
许家大管家许富贵着急忙慌一把推开书房之门,跨步迈过门槛之时,还险些摔了一跤。
许钰松开撑住头的手:
“何事如此惊慌......”
他的言语,甚至还没落地,便被许富一声惊恐的扑地声打断。
许富贵的媳妇是许钰的乳娘,他跟在许钰身旁三十余年,做大管家也有二十余年,往日素来稳重,这种情景往日哪怕再无措也不可能出现过。
许钰隐约察觉有些不妙,撑着从书桌后站起身,还没稳住眼前的晕眩,便听许富贵哭嚎道:
“主子,不好了——刚刚听到消息,世子爷昨夜自尽了——!!!”
许钰这几日本就为平阳之事熬了不少精气神,猛地听到这话,第一瞬觉得荒诞可笑,第二瞬,便是后知后觉的眼前阵阵发黑......
“主子......主子!”
“主子——!”
好几道声音骤然炸响,距离更近的心腹忙扶住许钰。
许钰捂着脑袋,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询问跟随自己多年的大管家道:
“什么,叫做,自尽,了?”
他的话一字一顿,夹杂着自己都不曾辨析的混沌与茫然。
许富贵本就害怕的要命,被此一问,更是痛哭流涕:
“今日,今日咱们照旧,趁着卯时初王府开府的时辰去给世子爷的小厨房送新鲜鱼翅,一进门就见王府里早有已乱成一团......”
“咱们的人抓住王府下人,递了银钱细问,才知道世子爷昨夜破了个杯子,竟用瓷片割了手腕......”
“据说王爷大怒,当即就点了不少值夜的下人问罪,如今大夫正替世子爷吊命,王府里面人人自危,生怕如同上次世子爷逃跑时一样被牵连身死......”
许富贵断断续续地说着,已经年迈松垮的老脸上涕泪横流,绝望,无措,惊慌之色相互杂糅......
甚至,还有一丝茫然,与费解。
这事对吗?
这怎么能对呢?
他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为何世子爷金尊玉贵,却总要做这些事。
他读的书少,却也知道书上有句老话,叫做【在其位谋其政】。
这世子之位,换作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可为何,世子爷既有这个位置,却总要闹得鸡犬不宁......
好好做世子爷难道就很难吗?
让下人有个安安稳稳的日子,难道就很难吗?
世子爷既受百姓供养,享尊贵荣誉,那起码得有个世子的样子啊!
他们,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是天生就该被世子爷害死啊!
“主子......”
许富贵拖着膝盖,蹒跚几下来到呆若木鸡的许钰面前,老泪纵横的抓住许钰的裤脚,哭诉道:
“主子,这回世子爷若被救回来,咱们,咱们往后也莫要同世子爷有什么牵扯了.......”
“总归王爷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咱们又何必死死要巴结着这个世子爷呢?这世子爷糊涂,糊涂啊!世子爷纵使当个酒囊饭袋,成日吃喝嫖赌,咱们也只要给银钱就好......”
“可,可他害了那么多人......”
“我们若再与世子爷牵扯,往后还不一定被他如何害死啊!!!”
前有世子爷逃脱,从上到下牵连者众多,菜市门口好几日没能消除血腥气。
后又有世子爷自尽,这回还不知道牵连多少人......
许富贵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怕了,他是真的怕了!
呜咽声响彻书房,许钰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好半晌,他才白着一张虽年轻不再,却仍英俊的脸,轻声道:
“晚了,晚了。”
“早在当年王妃帮我替阿娘找回公道时,我这辈子,就逃脱不了淮南了。”
“世子爷是王妃的抉择,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总得照看他......备马车,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