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常云,死生亦大。
余幼嘉总以为俗人畏惧死亡乃是常事。
可她今日,却到底从世俗中,见到了一个一点儿不俗的人。
在余幼嘉立誓,若此事难平,一定带着白氏回庐山后,白氏眉眼弯弯的笑了,她好似成了余家还没落败时,从前那位眉眼温和,端庄贤淑的大夫人,却又好似成了未出嫁时颇有文气与书卷傲骨的小娘子......
有些人,纵使是青春不再,可仅窥皮相,也能一窥当年的风华。
白氏如释重负的点着头,对她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
她很坦然,远比余幼嘉这个提出建议的人还要坦然,没有丁点的责怪,只有感激与热切,还有.....还有温柔。
这份久违的温柔让余幼嘉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不真切到二娘三娘伺候着白氏重新睡下,红着眼走出屋子,她还在檐下愣神。
三娘哭的整张脸通红,试图靠近的脚步声惊扰了余幼嘉,余幼嘉回神后瞥了她一眼,道:
“若有心,只顾将自己管好就行,不必一遍遍的道歉认错。”
“大夫人既为你能走到那一步,你若是还哭哭啼啼,做出一副扶不上墙的模样,倒显得你对不起大夫人的好。”
这两句简单的言语,却令三娘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三娘捂着脸踉踉跄跄的哭着跑开,只是这回,她的去处很近,只是在院子里寻了个地方,开始一边擦脸,一边挑选竹条编织......
二娘比三娘到底是稳重些,虽然眼底也是一片通红,但也知道‘事已至此’这个道理。
她擦了擦眼泪,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郑重允诺道:
“......往后我一定会看顾好三娘的。”
余幼嘉不置可否,二娘等了几息,便也去寻了个活计,自顾自打水熬药去了。
余幼嘉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草屋的屋檐下,半晌,半晌,才在心中缓慢叹了一口气——
都是一帮傻子。
上有自知能力不足,早日决定放权的老夫人,也有绝境中意图‘自寻死路’的大夫人,下更有片刻不停歇,哭着都要做工的女眷......
她刚开始时确实是嫌弃这一大家子‘累赘’不假,可这样的家,但凡有喘息的机会,何愁来日不兴盛呢?
该兴盛的,一定可以的。
余幼嘉定了定神,迈步重新融入一群干活干的热火朝天的女眷中,开始盘点家中如今的存货。
一如进门时四娘所言,这几日存货卖的不多。
对于此,余幼嘉心中倒是早有准备——
一来,她自己不在,女眷们多半羞怯,不会叫卖。
二来,城中物价高涨,开销巨增,每个人手中闲钱都不多。
三来,入城费听说又增加到十文,入城的普通百姓想必减少不少......
这几天下来,早几日最畅销的梨膏糖变得尤为不好卖,连小甜水的生意都下滑了许多。
而家中能卖的几种东西中,卖的最多,最好的,其实还是桃子果酱。
可即便是如此,由于果酱不能久放的原因,该买的早买,这几日销量不佳,也只卖出约摸两大罐左右。
从长久来看,确实能细水长流。
可对比早几日的生意,总有些落差......
余幼嘉苦思冥想如何解决这种‘落差’。
可没想到,第二日,事情便有了两大转机——
第一件转机,便是崇安县,迎来了安平四年的第一场雪。
而第二件转机,便是在余幼嘉重新带着人在城门口支起摊位后出现的事情。
此时,余幼嘉起了个大早架起了摊位,正蹲在摊位上哈气取暖,抬眼便看着好些身裹槠衣,从城外拖着东西涌到城门口的人,粗略一看,得有十数个人。
今日被她带出来的四娘与五郎也很惊讶,两双胞姐弟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嘉姐,他们...?”
“他们这是做什么?”
余幼嘉视线紧盯那些人的动作,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也要摆摊。”
四娘吓了一跳,清理地上残雪的动作一顿,险些直接叫出声来,好在被余幼嘉及时捂住了嘴,只能小声又委屈道:
“怎么会也要摆摊呢?怎么会选在咱们摊位边上......莫不是要卖和咱们一样的东西?”
“这不是抢咱们生意吗?”
没错,此时正在她们摊位旁,也学着一点点扫雪的人群,赫然正是一群拖着不少东西,也准备摆摊的人!
她们都在这里摆摊了好几日,如今这些人过来,不是抢生意是什么?
四娘急的都快哭了,五郎也懵懵懂懂的小声道:
“嘉姐,若是他们要抢生意,咱们要再把价格往下压一些吗?”
“总归是咱们先摆摊的,老主顾应该总会认咱们,价格低些,这些人,没准就会走......”
这俩孩子也是好心。
但余幼嘉心中的想法与二人完全不同,反倒是暗中示意两人看那些人身上的槠衣,问道:
“你们看到那是什么衣服了吗?”
四娘不懂,五郎也不确定道:
“看着不像是咱们穿的棉衣,反倒是有点像是.....纸?”
余幼嘉点了点头:
“对!那东西,也称槠皮纸,纸裘,由树皮蒸煮、调制、压实后而来.....”
“今日才第一次下雪,能拿出的衣服,都是旧衣,所以这里的人都是实打实的穷苦人家。”
“他们,恐怕不是来和我们卖一样的东西,来抢咱们生意的——”
余幼嘉轻扬下巴,示意姐弟俩看向摊位旁边那一家忙碌着用湿泥起灶,刷锅揉面的摊贩:
“而是来求个活路的。”
活,活路?
四娘与五郎目瞪口呆,正要细问,就见余幼嘉已经转身,几步走到了最近的一户摊贩面前。
那摊位里,一个挺着约摸七八个月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揉面,另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在搬柴,而在砌灶的中年汉子显然一直在注意着余幼嘉的动静,一见她来,便赔笑道:
“小娘子,我们知你是先来的,咱们没占你的位置......”
这显然是怕余幼嘉刁难他们。
余幼嘉心中早有猜测,所以也不在意,只是说道:
“阿叔说什么?我来买饼子的。”
那揉面的汉子一愣,当即松了一大口气,笑道:
“好嘞!稍等,等架好锅,马上就好!”
余幼嘉就这么站在摊位前等着,好似无意般,问道:
“阿叔,前些日子我一直在这儿,没瞧过你们,今日怎么会来这里架摊?”
那中年汉子闻言,连砌灶的动作都慢了,满脸的无奈:
“我本是乡间地头人,家里有手艺,可买不起城内的房屋,于是便在城内租了个小摊位,每日早早来卖炊饼,等卖完,晚晚回家与媳妇孩子团圆。”
“可这几日城中铺面租金涨的着实厉害,本就是利薄的吃食,争个辛苦钱,可如今租金加上来回的入城费,竟比一天的收入都多......”
“我撑了几日,还是决定舍了城中的生意,可一家老小,这么多嘴巴又不能不吃饭......”
“今日下雪,眼瞧着就要入冬,我着急上火的厉害,碰巧村中人又问我如今去何处做生意,我便想起城门口原是有你们在卖东西,这才将村中有些手艺的贩夫都喊了过来......”
“喏,那儿卖零碎布头的摊贩正是咱们的邻居,他旁边那个是我媳妇家的二表叔,每日天不亮就去踩蘑菇下山卖,那处卖陶罐的则是我的弟弟......”
不过是几句话,便道尽了普通人家的苦意。
余幼嘉稍作沉默,等到锅架好,又多要了两个炊饼,这才捧着三个炊饼回到四娘与五郎身边。
四娘与五郎早就伸着脖子等了许久,余幼嘉各自分了两人一个炊饼,这才发话道:
“一群被世道所迫的穷苦人而已。”
“往后没准咱们还会见到更多的人聚集于此,这里若是成了新集市,往后买卖有了去处,咱们这边的生意还会好上一些,没必要赶他们。”
原先说要压价催人走的五郎早早就瞧见那些人卖的都是与她们家不一样的东西,脸色通红,一时间有些讷讷不敢作声。
余幼嘉拍了拍他的头,正欲开口交代些事情,就听一旁啃着饼的四娘突然惊道:
“那,那边,那人是不是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