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山脊,蜜糖般的余晖流淌天地。
余幼嘉坐在刚刚修补好的桌子边,用左手变扭在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扒完最后一口糙米饭,这才动了动因脱力而有些疼痛的右手,将碗递给旁边的三娘:
“三娘,来一碗汤。”
一直安静趴饭的三娘吓了一跳,顾不得咽下嘴里的饭,便着急忙慌的站了起来,给余幼嘉打了满满一碗野菜汤。
余幼嘉就着碗沿喝了一口,整张脸立马皱了起来。
对面的黄氏神情有些僵硬,不过仍开口道:
“今日是我做的饭菜....不合口吗?”
另一头的陈婆子打圆场道:
“许是我人老眼花,挖错了野菜。”
“自我十岁被卖后,得老妇人照顾,便再也没有挖过野菜了......”
四娘窝在黄氏身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余幼嘉的脸色,对上眼神之后,又猛地垂下眼,险些将脸埋进碗里。
倒也不是只有她如此惊慌。
整个家的人,除了身体还不是很好的白氏,与五郎,几乎都在偷偷观察余幼嘉的脸色。
余幼嘉假装没看见,努力喝汤:
“......我觉得倒也不是厨艺的事儿,若是什么好吃的野菜,指不定早早就被人挖走了,哪里轮得到咱们挖。”
所以,几位女眷挖回来的野菜难吃算意外吗?
其实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余幼嘉其实有心理准备,可架不住这一口下去,多多少少让人觉得窥见了阴曹地府。
忍了又忍,余幼嘉还是没忍住上涌的苦水,放下了碗:
“明日在主屋屋后那块空地上开一块地,将种布下去,若是天好浇水勤,说不准半月左右就能吃的上鲜菜。”
众女眷低着头,齐齐应了一声。
余幼嘉方才交代道:
“不用都去,我来指派。”
“陈婆子从前挖过野菜,想必从前家中也是农户,对田地之事不算陌生,开垦播种的事情便由你去,四娘除了给五郎煎药,照顾五郎以外,还得担着给菜地浇水的事。”
“其余人,除了留一个人照顾大夫人,再留一个人轮换着负责家中每日的拾柴寻野菜与做饭.....”
“剩下的,便都随我做事,我做什么,你们也做什么。”
这回,众女眷们应声的声音倒是大了些。
三娘壮着胆子,问道:
“嘉娘,那你要做什么?”
余幼嘉顺着残阳,指了指被卸在院子门口的那一堆梨:
“咱们没有地窖,家中也小,不似果农一般,有能放存放这些梨的地方,加之果农送梨时路上多少有些磕碰,我准备连夜将这些梨削皮切块......我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
众女眷顺着她的手看去,这回,哪怕是平日里最能保持镇定的余老夫人与二娘,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了。
其他人没有人敢开口,余老夫人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嘉娘,有错要罚,罚过应当会知错,不如,就让周氏来吃饭吧。”
“这,这样绑着,总不是个事儿......”
‘绑’这个字,触动了众人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围绕在院中吃饭的女眷们下意识看向了梨堆旁的位置,将披头散发的周氏看了个清楚。
此时的周氏,再没了下午同余幼嘉趾高气扬的姿容,被换了一身适合干活的糙布衣,被捆住双手,绑在栏厩边的一根木头上,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狼狈的厉害。
余幼嘉原先那一指,正好带到众人都不敢去瞧的周氏,方才引得余老夫人开口说这些言语。
余幼嘉笑了一声,想了想,勉强又端起了碗,不喝汤,只嚼菜充饥:
“老夫人好生仁善......若当年我被打的遍体鳞伤,被栓在门口的时候有人这样劝,想必如今不会出落的这般无教养罢。”
坐在她身旁的三娘受不住心事,当即吃了一惊:
“你被打?!那里挨了打?为,为何又栓,栓你!?”
余幼嘉随意道:
“前些年年纪小,不太清楚家中田产银钱的事儿,只记得那时候总有人往咱们面前凑,要带周氏出去吃茶赌钱,或买一堆并不怎么值钱的假货.......”
“我拦着不给她走,她便拿竹条打我,又把我拴在门口。”
那时候的记忆确实是久远了,如今的余幼嘉找遍记忆,也只能找到支离破碎的几个画面。
滔天的眼泪中,整个天空都是晦暗,破败的颜色。
小小的余幼嘉被一条粗绳子拴在门口的铁环上,连走进家中关上门不让别人看笑话都做不到,活活像是条无家可归的狗。
被骗,混球,这四个字贯彻周氏的一生。
而心软无法逃离血脉的小幼嘉,变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让她想想,她是怎么从那个铁环上下来的呢?
好像是......
好像是舅母同周氏撕破了脸,站在街上骂战,而浑身幽香的表哥替她解开了绳子,又将她抱了起来......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却没闻到记忆中那股香香的味道,只闻到了碗中野菜的苦味:
“我昨日仔细想了想,才回想起,周氏从前也是赌的,只是这些年家中落败,已经少有余钱值得有人专门给她做局,这才慢慢不赌了。”
“沾赌的人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半个。脑中只有银钱与胜负,若是第一次发现时不治治,往后便还会赌,今日欠二两,明日欠二两,一月后,就能欠下二十两,五十两。”
“你们今日可怜周氏,往后等家破人亡,追债人来讨钱时,便是旁人可怜咱们这一家女眷被追债人卖到窑子里受折磨了。”
余幼嘉低头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等终是找不到一点儿野菜的痕迹,这才抬起头。
可她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却见众人全部都盯着自己,余幼嘉便一时间有些莫名:
“怎么了?”
三娘靠的最近,闻言都要哭了:
“阿姐是问你挨打的事情,你何苦又说到劝告上!”
“我们,我们原先,原先是因为不知从前还有这样的事儿......你怎么从前不说!”
余幼嘉放下碗,捏住了凑近的三娘脸蛋,指腹用力,动了动,确定没有四娘的包子脸好捏,这才松了手: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们不会远奔千里来救我,我也不会愿意和你们回余家当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
“若是没有被抄家的事情,只怕你们这些金尊玉贵的女眷们,一辈子也想不起崇安县还有个周氏,还有一个我。”
闻言,众女眷除却本能的害怕,神色中又各自多了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二娘下意识想要解释,余幼嘉却随意的挥了挥手:
“往事不必再提,也不必解释什么。”
“说这么多,不是求个怜悯,而是想告诉你们,我的戾气并非没有缘由。”
“别见了几滴眼泪,便昏头转向的来求情,除却让我觉得你们很蠢,没有丝毫用处。”
“有那些功夫,不如现在就开始弄果子——
我今日想出个赚钱的主意,正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