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明白,我们军户,不死在战场都算寿终正寝,老天爷给的命。”方勇突然嘴角抽动,颧骨上的皮肤皱成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下了脸颊,“可是,我的大郎是天子身边的人,怎么也这么死了。我方勇一辈子本分,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我欺负过人,也被人欺负,可我从来没有害过人。老天爷存心不让我们方家好过,是我方家祖先造了孽吗?”他捶打着床榻。
生在这样一个丛林的时代,如果总想着不做错事,老实本分,那就只能为鱼肉。马清这么想,可是他却不能说。
“听医官的话,好好静养,别想那么多。”马清道。
“不行,我要去看看阿琦。”方勇双手撑着床榻要起身。
“你放心,我已经关照管事的了,给他一副好棺材,一个好地方。”马清急忙按住他,“虎贲躺的地方风水好着呢,保证你方家日后出大官。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去看。”
“我知道你宽慰我。”方勇将放在身体左边的左手食指翘了翘,“这是军户”又翘起了放在身体右边的右手食指,“这是大官”他摇着头冷笑道,“距离有这么远。我家八代军户,最大的官就是都伯,连个屯长都没有。”接着就咳嗽起来,身体前后抖动着。
马清想给他递上一块手巾之类,可是这个简单的破小屋里连一块干净的麻布都没有。他只得将门后一个缺了一块边的木桶拿过来放在方勇床榻边。方勇将头支出床榻外,朝木桶咳出一小块血来。
“阿清。”方勇抓住马清的手,“我托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死了,你要帮我照顾好阿信。”
“别瞎想,你怎么可能死。”
“别打岔。”方勇闭了闭眼睛,摇着头,“这是一个临死前的人求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答应,你放心。不过,你不会死的。”
“你是有能耐的人,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方勇的眼袋上兜着一汪泪水,“我真后悔,没有好好关照你。”他软软的卷胡子颤抖着。那一汪泪水滚下了脸颊。
“方队,说这些干嘛,你…”
“别打断我。”方勇拍了一下床榻,“我给万壮说了,如果我死了,就让你来当这个什长。万壮这个人,别看他平时对我凶巴巴的,其实人不错。唉,我,我也就只能为你做这点事了。”
“方队,你想哪儿去了,当什么什长,我连这个伍长都不想做。”
“你对我这个要死的人还藏什么?”方勇又咳嗽起来。马清又上去扶住他,好在这次咳嗽不重。
“你是军户,可你不是安于军户的人。”方勇抬头看着头上那块被不知道多少年油灯熏得黑漆漆的泥巴屋顶,“这一个月来,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一直注意上你了。你不会让你的儿子孙子都是军户,也不会让你的女儿孙女嫁军户。你是心高的人。”方勇又咳了一下。
马清咬了咬嘴唇。
“你心高,可是路总得一步步走。你先当上什长。你这么年轻,会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你一定能当上屯长的。”方勇强撑着直起身子,拍了拍马清。
“方队,谢你吉言。”
“这次对你可是好机会。”
“好机会?”
“屯长申翼和军侯广济都跑了。整个左军不知道跑了多少屯长以上的官员。你先占住什长的位置,以后怎么都好办。”
“要当屯长,我们这儿得万队先当。就算万队没有当上,也还有其他人,哪里轮得到我。”
“万壮?别想了,他要是能当屯长早当了。军户要成为屯长,一是要有大军功,二是要上面有人。他倒是有点军功,就是没人。怎么申翼就突然来当了屯长,谁都不知道他原来是干什么的,那肯定是上面有人。”方勇叹口气,“唉,我的阿琦这次若不死,他也能往上升一升。”
“上面有人。”马清笑了笑,“连万队都当不了屯长,我还做什么梦。”
“阿清,你别看我脑袋转得慢,可是我不糊涂。祖大人,长沙王不就是你上面的人?”方勇瞪着没有血色的眼睛,“我告诉你,自元康元年到现在,十三年了,有军功的军户成百上千。我只见过一个什长当上屯长的,那家伙为校尉挡了一箭差点没命。除这个人外,我见过的所有的屯长,军侯,都是上面派下来的。现在军队里缺人,以你现在和祖大人,长沙王的关系,也许一个屯长都盖不住你。”方勇将“你”字拖得好长,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方勇的心情随着马清的辉煌前途好了起来。他的脸泛起红光,咧嘴笑了起来。他刚笑了一声就咳嗽起来。这次咳嗽让他难以喘气,他浑身冒着虚汗,终于又咳出一滩血。
“方队,你别总想着我了,阿琦的事是不是要对阿信说一下?”马清感觉方勇确实时日无多了。
“嗯,你快叫他来。”方勇靠在墙上喘息着。
马清将被子往方勇身上拖了拖,盖住他的胸脯:“你等着。”
马清掩上门出来。
他正要走上城墙斜道时,见一百步外的西明门下,一个熟悉的,穿粗布短衣,提着一个小竹篮子的身影正和岗哨争论。他定睛一看,正是阿七。
他忙往城门走过去。阿七也看见了他,扬手喊:“马君。”
“阿七,快来。”马清过去对岗哨说了句,“自家弟兄。”拉着阿七就往里走。
岗哨伸手要阻拦。马清狠狠地瞪他一眼。岗哨将手收了回去,做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表情。
“阿七,那边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
“布置好了灵堂,大娘子吩咐给阿十做一个木头脑袋,等上了脑袋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祖大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
“哦。”
“马君,大娘子人不错,就是脾气坏,我们都习惯了。”
“嗯。”马清点点头,他不想聊这个他讨厌的女人,“你来看阿琦的阿父?”
“是啊,带了几个蒸饼。”阿七将手上小竹篮子提到眼睛的高度。
“他快不行了。”
“啊。”阿七停住脚步,张着嘴巴,小篮子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