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昭熙就藩之后,于谦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也就此发生了变化。他虽未言明,但心中早有数。
那日朝堂之上,朝廷发出的一纸诏令,让朱昭熙就藩虞国,朱昭熙在北方培养的文武百官多有送别,或悲或喜,或敬或惧,惟有他,于谦,未受召同行,亦未有任命他职于虞国,便知这位曾重用他的藩王已然弃他如敝屣。
这并非意气之争,也不是私怨。他明白,在朱昭熙最初主导东北五省大开发和北方改革之时,自己是被寄予厚望的。
否则,当年怎会从朱高炽的手里,单单点他于谦赴虞府任长史?怎会一开始就让他这个翰林院修编委以重任,让他和亦失哈还有朱荣一起主持东北五省的开发?怎会容忍他一个布衣出身的翰林郎,骤然登上高位成为东北五省总按察使?
可惜,正因为这份倚重,于谦才走上了与朱昭熙渐行渐远的道路。他自小读圣贤书,心怀天下,始终认为国家之本在于法度、在于制度、在于皇权之不可动摇。
他信奉祖宗成法,奉行忠君爱国,以为削藩、强干、集权是才是人间正道。而藩王的存在,从他心底而言,本就带着天然的不安,就算他的恩主虞王朱昭熙,在他看来也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甚至是比其他藩王更加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在北直隶掌政期间,他屡屡上书,希望朱昭熙为首的藩王们裁撤亲卫,将军权交予兵部;又主张由中央财政统一征税,废除地方自理;甚至连虞王府的官员任免,他也建议纳入朝廷品秩体系。
这些奏章他写得恳切坦白,无一字私意,但他从未真正考虑过朱昭熙的处境。一个藩王,虽受皇恩,却也处处掣肘,更何况朱昭熙还有那么一个随时想她死的老爹呢。
朱高炽在世时尚能护他周全,可一旦出海就藩,身边若无亲兵可调、财政可掌,完全靠中央的支持,朱昭熙这些藩王如何自保?如何在海外立国?如何与那虎视眈眈的江南世族周旋?只要中央的那些官员动动手指,他们这些藩王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
这本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于谦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愿承认。在他眼中,国家才是大义,个人与家族的利益,哪怕是恩主的生死,若与社稷对立,也只能放弃。他以为自己是在辅佐明君,却不知自己早已越过了那条君臣之间的界限,皇帝也是有亲情的。
朱昭熙没有指责他,也没有责罚他,只是悄然远去,把他扔在一边,再无言语。这比任何责备都更令人心冷。
本以为自己留下后,仍能在朝中有所作为。毕竟,他于谦不是无名小卒,也不是依附权贵的小人。他在东北五省在北直隶政绩斐然,数年间整顿税赋,修治水利,平定盗乱,巡按各省,官声素着。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别人并不这么看。朱昭熙既已就藩,留在明国的于谦,便成了人人疑忌的“后手”。
有说他是朱昭熙安插在朝中的卧底,也有言他背主忘恩、攀附皇权。文官们排挤他,武官们防他,连原先的故旧也渐渐疏远。更有甚者,将他贬谪为“政客小人”,当面不言,背后毁之。
朱瞻基谋反之后,这一切更是迅速恶化。他目睹诸王被戮,皇帝被杀,朝廷更换如走马灯,而自己一纸任命,从北直隶布政使骤降为浙江学政,继而更是只剩一县之地可堪栖身。
他曾想上书辩解,可纸未出,便有人提醒:“如今世道未定,于公若非虞王旧部,谁会留你性命?”
这一句才是点破他所有幻梦之语。他不是不忠之臣,也不是奸猾之辈,他只是——不被信任罢了,成了双方都会拉拢,但双方都不会信任的人罢了。
初到钱塘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这里是江南重镇,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若能教育士子,传播纲常,或许仍有余地施展理想。
然而现实却远比想象更为残酷。朝廷对江南早已力不从心,藩王们封闭港口、世家大族控制粮道,海商则转投南洋、琉球、北熙洲,江南日渐萧条,百姓四处流徙,读书人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他巡视钱塘的书院,看着断壁残垣、荒草丛生的讲堂,听着学生抱怨“读书无用,功名难求”,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沉闷。
当年他以为,士子只要努力读书,自有报国之门;百姓只要耕种纳税,便有平安之福。如今看来,一纸圣旨、一次征兵乃至一个念头,便能将万千生灵推入苦海,而自己所谓的忠诚与理想,不过是枉然。
夜深无事,他独自坐于书案之后,翻阅旧日奏章,读到自己曾在北直隶上书建议“裁军以顺中央之威,减赋以均四方之利”时,不由苦笑。
他曾真心相信这些文字能改变国家,却未曾想,这些话语落到别人眼里,不过是“藩王的叛臣”,是“皇帝的两面人”。
有人问他,为何不去投奔朱昭熙?当年若随虞王东渡,如今未必不能为一国之相。
他笑了笑,不答。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不是因为自尊,而是因为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为了“中兴大明”而存在。
他不恨朱昭熙,亦不恨朱瞻基,他甚至可以理解所有人的决定。只是,这份理解,并不能让他重新被接受。
现在,他是个闲人,一个四十岁就被历史遗忘的旧臣,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忠臣。他偶尔在学堂讲授《春秋》,仍有人来听,但更多的是困倦与质疑。
他也曾试图向杭州布政使上奏修缮水利、恢复漕运,但始终石沉大海。他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既不属于虞王,也不属于朝廷。他心中那座大明,早已在这场藩王与中央的拉锯中,逐渐崩塌。
他不再写奏章,也不再参与议事。他每天读书、批改学生卷子、巡视学舍,在江南潮湿的风中踱步。他已经习惯了被人遗忘,也开始学会与寂寞为伴。
但有时夜里,他仍会梦见当年和朱昭熙他们在五军都督府的日子,那些熟悉的兵丁、百姓、吏员,还有当年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的自己。
他梦见朱昭熙穿着皇帝的冕服立于金殿之上,失望的望着自己说:“你只相信朝廷,却从未相信我。现在朕成了朝廷,你服也不服?”
梦醒之后,他会独坐窗前很久,看着夜色如墨,无言以对。
这世界或许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忠奸分明。他不过是一个抱着理想,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士人。他想忠君,却无君可信;他想救世,却无世可救。
但他依然写讲义,依然教书育人。他仍然相信,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孩子愿意读书,他的理想就没有彻底死去。就算他已经是个闲人,也终究是一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