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尼斯区紧闭的大门,如同一道冰冷的判决,宣告了罗塞之墙东部对墙外难民的彻底隔绝。
这道命令如同一把钝刀,在无数逃亡者心中缓慢切割着最后一丝希望。
消息很快传开,任何试图进入罗塞之墙庇护的人,如今只剩下唯一的理论可能——绕行至遥远的南部托洛斯特区。
然而,即便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那里,等待他们的也是一道更为严苛、近乎绝望的审查关卡。
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都必须面对驻屯兵团怀疑的目光和中央宪兵冷酷的盘问,任何一点可疑,甚至仅仅是衣衫褴褛、面带饥色,都可能成为被拒之墙外的理由。
大多数人,在耗尽了体力与最后的积蓄后,最终还是会被那扇沉重的城门无情地挡在外面,绝望地面对墙外日渐稀少的资源和无处不在的巨人威胁。
弗提带领着他的属下,在前往王都的漫长路途中,路过了托洛斯特区。
考虑到马匹的体力以及连续奔波对人精神的消耗,他决定在此地进行短暂的休整,也顺便观察一下这个南部重镇的状况。
与希干希纳区的混乱和卡拉尼斯区的绝望不同,托洛斯特区呈现出一种高度紧张下的秩序。
大街上,行色匆匆的平民脸上难掩焦虑,他们尽量减少在外逗留的时间,脚步匆忙地消失在各自的屋舍或店铺中。
驻屯兵团的巡逻队明显增加了频次,士兵们神情肃穆,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天空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沉重,浓厚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使得白日也如同黄昏般黯淡。弗提知道,这里已经进入了全面的战备状态,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冲击。
他在一家不起眼的旅店落脚,夜晚几乎没有合眼。
窗外是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犬吠。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弗提一行便再次启程。清晨的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
他们沿着主干道,一路向着内陆核心——王都希娜之墙的方向疾驰。
越是靠近内陆,道路两旁的景致便越发显得规整与富庶,但空气中那份源自边境的恐慌与不安,却如同无形的尘埃,也悄然渗透到了这里。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希娜之墙外围最后一道关卡,能够远远望见那道象征着王国最高权力与最坚固壁垒的宏伟城墙轮廓时,前方的道路旁,一个驿站的屋檐下,一队骑士打扮的人员策马而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队人马约有十余骑,个个神情冷峻,身着统一的深色骑装,胸前佩戴着一个精致而低调的徽章——那是雷斯王族的家族徽记,一个象征着王权与墙壁守护的复杂图案。
为首的一名骑士,看起来像是个管家或高级侍从,他翻身下马,动作干练,手中捧着一封用上等羊皮纸封缄的信件。
“弗提·贝尔克阁下,”那名侍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家主人,罗德·雷斯大人,有信交予您。”
弗提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这队人马。
雷斯家族,这个在王国历史中扮演着神秘而至高无上角色的姓氏,此刻的出现,绝非偶然。
他沉默地接过信件,信封上用火漆印着清晰的雷斯家徽。
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笺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罗德·雷斯的字迹优雅而有力,但信的内容却出乎意料地简短。
信中并未提及任何关于当前局势的看法,也没有解释召见他的原因,只是用一种不容商榷的语气,请弗提在前往王都向国王述职之前,务必先绕道前往雷斯家族的领地一行,言辞间暗示有要事相商。
弗提将信纸缓缓折好,收回怀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纷乱的思绪略微清明。
雷斯家族在这个时间点突然介入,究竟意欲何为?是福是祸?这是否会打乱他原本的计划?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但他知道,无论罗德·雷斯的目的为何,他都必须去。
这不仅因为雷斯家族在王国中那近乎隐形的巨大影响力,更因为,这或许是一个揭开某些深层秘密,甚至可能影响整个计划走向的关键节点。
“带路吧。”弗提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猛地一拉马缰,在马匹的嘶鸣声中调转了马头。
原本指向王都的路线,在此刻,骤然切换,指向了那片位于希娜之墙内,却又独立于寻常贵族势力之外的神秘之地——雷斯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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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独自徘徊,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瞬,或许已是永恒。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又仿佛充满了无数细碎的、饱含恶意的低语,纠缠着他,拖拽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莱纳~”
一个温柔到几乎让他落泪的呼唤,如同穿透浓雾的微光,在他灵魂深处轻轻回响。
是妈妈的声音!
他猛地一震,在黑暗中疯狂地左顾右盼,试图捕捉那声音的来源。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黑暗如潮水般退去,眼前逐渐浮现出模糊而温暖的画面。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熟悉的家,空气中飘散着妈妈身上廉价但令人安心的肥皂香气。
他像个孩子一样,一下子扑进了母亲柔软温暖的怀抱,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久违的慰藉。“妈妈!”他哽咽着,感受着母亲轻拍他后背的温柔。
慈爱的父亲就站在母亲身后,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自豪。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美好到不真实。
“莱纳,我的孩子,”母亲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你永远是……”
话音未落,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如同打碎的镜子般骤然撕裂。
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而被一种极致的、毫不掩饰的厌恶所取代。
他粗暴地一把推开紧抱着莱纳的母亲,她踉跄着险些摔倒。
“什么荣誉马莱人,我才没有什么身为艾尔迪亚恶魔的儿子!你不配!你们这些污秽的血脉!”父亲的咆哮如同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刺入莱纳的心脏。
莱纳感觉自己从温暖的云端一瞬间坠入了冰冷刺骨的地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让他无法呼吸,剧痛与窒息感席卷全身。
他惊恐地往后退,想要逃离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但紧接着,母亲那张原本充满悲伤与错愕的面孔,在他眼前开始扭曲、撕裂,皮肤寸寸剥落,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眼眶中喷涌出鲜血。
转眼间变成了一头狰狞可怖、涎水横流的无垢巨人!
那巨人,带着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却又彻底扭曲的轮廓,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布满污垢的手掌已经遮天蔽日般向他抓来,在他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放大……
“不!不应该这样的!这里是…帕拉迪岛!我还在这座岛上!任务…我们的任务还没有……”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破碎的墙壁,同伴的鲜血,岛上恶魔惊恐的眼神,还有眼前这一幕。
“不!!!妈妈!!!!”
莱纳猛地睁开了双眼,身体像被折断的弹簧般从简陋的床铺上弹坐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豆大的冷汗从他惨白的额头上不断滴落,顺着脸颊滑下,在身下粗糙的床单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痕。
恐惧的余威仍未散去,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昏暗的房间,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被白色绷带一圈圈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双手,上面还隐隐渗出些许暗红。
“这是…我的手?”莱纳费力地抬起沉重的左手,声音沙哑,充满了困惑。绷带下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醒了?”一个清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房间角落响起。
阿妮的声音!莱纳如同受惊的野兽,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几乎是凭借本能,他猛地向床边一滚,“咚”的一声闷响,狼狈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阿妮·利昂哈特抱着双臂,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她挑了挑秀气的眉毛,面无表情地看着趴在地上,姿势古怪,一脸戒备与茫然的莱纳。
此刻的莱纳,眼神涣散,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我们逃出来了?”莱纳撑起身体,如梦初醒般,眼神聚焦在阿妮身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问道,“那些巨人…我们成功撤退了?”
阿妮闻言,微微一怔,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莱纳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他问的,像是几天前,甚至更久之前的事情。
就在这时,房间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马赛·贝利加·加里亚尔德和贝特霍尔德·胡佛听到屋内的动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阿妮,莱纳他——”马赛一眼就看到了滚落在地、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莱纳,以及他身上那些显眼的绷带,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转头看向阿妮,眼神中充满了询问。
贝特霍尔德则紧张地站在马赛身后,担忧地望着莱纳。
阿妮转过头,看向两位同伴,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表情,既有凝重,也有一丝…荒谬。
她伸出手指,遥遥指向还处于混乱状态的莱纳。
“他,”阿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好像不记得…他变身铠之巨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了。”
马赛和贝特霍尔德脸上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凝固了。仿佛被无形的寒流扫过,他们的血液都像是要冻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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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斯家族的领地,一如弗提记忆中的那般,静谧而庄严。
会客厅内,壁炉里的火焰静静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除了罗德·雷斯,这次会面,他的长女弗蕾妲·雷斯也在场。
她身着素雅却不失高贵的长裙,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神色沉静,只是偶尔投向弗提的目光带着几分复杂。
“你来了?”罗德·雷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已夹杂了不少银丝,岁月的痕迹与统治的重压在他身上显露无遗。
他看着眼前这位身姿挺拔、眼神锐利的宪兵团指挥官,心中本能地泛起一丝不喜——弗提身上那股难以掌控的锐气,与他所习惯的顺从截然不同。
但想起兄长尤里临终前郑重的嘱托,罗德还是将那份成见与不快强压了下去。
弗提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节,声音平静无波:“是的,雷斯大人。收到您的信函,便即刻前来。”
罗德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身旁的弗蕾妲,似乎示意她可以开口,又或者他自己正准备阐述召见的缘由。
然而,未等他组织好言辞,弗蕾妲已然先一步开口了。
“弗提团长!”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刻意维持的端庄与疏离。
但当她的目光真正与弗提那双深邃的眼眸交汇时,那份刻意绷紧的姿态还是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语气也柔和下来,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弗提大哥,关于玛利亚之墙东部瓮城失陷的消息,想必你已经完全了解了。”
弗提默然点头,等待着下文。
弗蕾妲深吸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语对她而言也有些沉重:“父…父亲和王经过慎重考量,玛利亚之墙…恐怕是守不住,只能暂时放弃了。”
提及“放弃”二字时,她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的一角。
她曾为了这件事与父亲激烈争论过,试图说服他至少要尽力尝试收复失地,而不是如此轻易地割舍三分之一的人类领土与无数子民,但最终,她不仅未能改变罗德的决定,反而遭到了严厉的训斥。此刻,她只能艰难地将那份无力与悲伤掩藏起来。
她继续说道:“所以,为了更有效地调配现有兵力,应对接下来的局势,我……王室决定将你从边境抽调回内陆,负责其他区域的防务。”
在提及弗提下一个任职区域的讨论中,她据理力争,顶住了来自父亲的压力,才勉强将弗提安排到了一个离雷斯领相对较近,也更便于她暗中关注的地区。
听到这里,弗提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罗德·雷斯会做出放弃玛利亚之墙的决定,完全符合他一贯冷酷务实的行事风格,牺牲局部以保全核心,这是统治者惯用的手段。
但他并未将任何情绪表露于外,依旧是那副沉稳恭谨的姿态:“属下明白了。我将遵从您的指示,雷斯大人,弗蕾妲大人。”
弗提这种不带个人情感、公事公办的回应,让弗蕾妲心中微微一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她记忆中的那个“弗提大哥”,似乎在残酷的现实与岁月的磨砺中,变得越来越难以看透了。
“斯托黑斯区。”弗蕾妲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清丽的面容再次恢复了贵族特有的矜持与冷漠,仿佛刚才那一丝柔情与黯然只是错觉,“你下一个任职的地区,是位于希娜之墙内的斯托黑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