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南衣同长兴棋堂的山长交了半年的学费。
长兴棋堂的山长道:“桑小姐,你也不容易,不若这学费就算了。”
桑南衣笑:“不必,我在您这学东西,这钱是该花的。”
长兴棋堂的山长有些欲言又止。
大周棋道盛行,大多人都是从开蒙时便开始学棋,或是更有早的,不会认字的时候便已然会下棋。
桑南衣就住在长兴巷,长兴棋堂的山长自也是知道她的。
桑南衣在才学上天赋平平,听闻对下棋也是一窍不通,估摸着小时候学过,却没什么天赋便放弃了。
而如今她已然十八,这个年纪再重新学下棋,想来也走不上真正厉害的棋道之路,最多就是平时打发一下无聊时光。
桑南衣姑姑吞桑南衣金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长兴棋堂的山长也知道,长兴棋堂的山长想让桑南衣把银子花在真正有用的地方,便有心劝道。
“桑小姐,先得以生存,其后再论雅兴,你初初掌家,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若你只是寻个消遣,也不必专门来棋堂,书铺里有下棋入门相关的书籍,去看看哪些便可。”
桑南衣却一脸认真:“我不是来寻消遣的。”
长兴棋堂的山长见劝说不动,叹了口气,便嘱咐桑南衣明日记得准时来报到。
等桑南衣出门后,长兴棋堂的山长步入内室,内室正有一手握白棋的年轻女子垂眸落子。
长兴棋堂的山长同年轻女子恭敬拱手道:“见过小姐。”
被称呼为“小姐”的女子未有回应,长兴棋堂的山长似也习惯,只保持着弯腰拱手的姿势不动,直至年轻女子将白棋丢回棋罐,才微有抬眼,见长兴棋堂的山长还是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年轻女子微顿,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道。
“柳山长,你如今早已独立门户,不是我们家的下人,也不必如此守礼,非要得我应允才能动。”
柳山长这才起了身:“小姐专注下棋之时,本就心无旁骛,我也怕惊扰了小姐。”
柳山长想起方才的动静又道:“先前外间的事,可有打扰小姐?”
年轻女子盯着棋局,凝神道:“不重要之人,不会打扰。”
柳山长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年轻女子身旁,有些惊讶道:“小姐,您解开了这月西市的残局头名?!”
年轻女子冷漠的面容上难得多了些微笑意:“虽是解开,却也是我近些年遇到的难得能难住我的残局,颇为精妙玄通。”
柳山长笑道:“看来这位霹雳无敌观棋神眼确有几分真本事。”
年轻女子听到这名眉梢微皱了一瞬,但很快又是舒展,目光难得划过一丝欣赏:“若有机会,倒是想同此人真正对弈一回。”
柳山长有些诧异,虽他早已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不再是小姐家的人,但他是看着自家小姐长大的,不同于桑南衣,自家小姐于棋道一路上自幼天赋异禀,是同辈之中需要仰望追随的佼佼者。
所以,自家小姐的性子难免清高孤傲了些。
能入自家小姐眼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没想到这位“霹雳无敌观棋神眼”竟这般有本事。
年轻女子注意到柳山长的神情,她垂了垂眸。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越是精通围棋的人,越是能体会高端棋局的精妙,也才会对这残局到底有多厉害有具体的实感。
说是下棋,实则博弈。
这位“霹雳无敌观棋神眼”的棋局观格外宏大,绝非普通的平民百姓,但世家子弟,王孙贵胄中她又很难想得出谁有这般本事。
——倒是有一人。
年轻女子忽然想起一人,她眸光微眯。
左家那位金贵的嫡子,左意生。
同辈之中,她最强的劲敌。
不过……
年轻女子心头否定。
不可能是左意生。
她实在无法将“霹雳无敌观棋神眼”同左意生连在一起。
年轻女子抬眼瞧了下窗外日头渐渐落下,便扫裙起身道:“柳山长,先前同你说的事,便有劳了。”
柳山长恭敬:“小姐客气,我一定会好好完成您交代的事。”
年轻女子下颌微点,如孤鹤般淡淡然转身离去。
柳山长不由感叹,自家小姐真如仙子落凡,世间恐只有左家那位公子能同自家小姐相配。
***
轻语咬着一个炸糖球,口齿不清道:“小赌,屋门微喝不切藏惊七糖,反而切藏杏七糖(小姐,我们为何不去沧景棋堂,反而去长兴棋堂)?”
来福牵着小香香,一脸茫然道:“糖?什么糖?轻语你还想买糖吗?你再吃你就是大胖丫鬟了!比来福都胖了!”
轻语立马塞了一个炸糖球给来福,愤愤道:“你才大胖丫鬟!”
桑南衣看着二人打闹,一时被感染着轻松的氛围,唇角微有上翘道:“长兴棋堂就在家门口,走路不过一刻钟,等中午下学,我还能回来吃李大厨烧的饭呢。”
那日,桑南衣是听进去那位名叫宋年的少年说的话,回去便打听起沧景棋堂,结果一听,这沧景棋堂居然在城东,而桑南衣家住城西。
棋堂又是有早课的,每日辰时(早上七点-九点)。
从桑南衣家到沧景棋堂,路上都要耽误大半个时辰。
桑南衣想起以往在大梁朝早起给幼帝上课的苦日子,这回坚定摇头拒绝早起。
所以,她选了离家最近的长兴棋堂。
轻语略有几分担忧:“可是长兴棋堂只是一个小棋堂,在京师都排不上名号,小姐,你不是想好好学下棋吗?在这里能学到真东西吗?”
桑南衣:“但凡她能教我大周的具体下棋规则,便是学会了真东西。”
在大梁朝的桑南衣极少在人前展露棋道,那是因为大梁朝时局纷乱,大家都没有多少闲情逸致的对弈下棋。
且棋道同兵道,桑南衣可不想被有心人摸清自己的心思,届时在战场上给她下绊子。
但桑南衣知晓自己的棋艺并不算差,只因她偶尔会同幼帝对弈,幼帝打遍宫内无敌手,桑南衣却能赢过他。
桑南衣自觉自己怎么也应该是个中流水平。
不过大周盛行棋道,这里的人,但凡有钱都是从小培养。
桑南衣想了想,又暗自把估算的自己的棋力往下降降。
六品的实力总会有的…吧。
桑南衣性子思虑周全,她想的便是自己仔细好生学学规则,等来年开春努力上五品,然后进入四大棋院,但只是借着棋手的身份,重新干回老本行。
眼下大周皇帝年事已高,但并未立储,底下几个皇子各有实力,针锋相对,届时她再好生想想,为哪位皇子效力,再徐徐图之几年,重得从龙之功。
只是,此时的桑南衣尚且不知,未来风云变幻,她所走的路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
翌日,桑南衣慢悠悠吃着李大厨早上蒸的新鲜包子,她在大梁朝时常因上早课不吃早饭落下了胃病,现在一起来就有热腾腾的早饭吃,桑南衣只觉她现在真的渐渐过上了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她出门就见着喜鹊,感觉今日是个好的开头。
但等她到了长兴棋堂,听着上面的讲课夫子讲着棋局,棋势……
这些她早已知晓的东西。
桑南衣兴致有些缺缺,她现在最要学的就是大周的下棋规则,还要看看其最基础的下棋方式有没有改变。
比如,之前在大梁是白棋先行,但在大周却是黑棋先行,之前在大梁只用获得一百八十一子便是赢下对局,而在大周却有“贴子规则”,换言之,先手的黑棋因为占了先手的优势,所以最后要比执白棋方的人多吃几颗子才算赢。
其他还有一些十分基础的细则……
好比一座好的宅院,势必要先打好地基。
桑南衣现在就是瓦会盖,砖会砌,但就是地基不牢,这“院子”就有摇摇欲坠的风险。
于是,桑南衣干脆补了会觉,下课后便立马找上长兴棋堂的山长,她要去隔壁的新月班。
长兴棋堂的山长起初也有所犹豫,不知该把桑南衣放在金乌班,还是新月班,但最后还是把桑南衣放进了金乌班,眼下见桑南衣竟主动要求换班,他叹了口气道。
“可想好了?”
桑南衣面不改色:“想好了。”
看来桑南衣确实是跟不上金乌班的进度,长兴棋堂的山长只能同意,望着桑南衣拿着书离去的背影,叹气声缓缓加重。
去了新月班,别人又该如何看她。
……
桑南衣因为早先的事,在京师也算小有名气,又因来长兴棋堂上学的人,大多就是住在长兴巷附近的人,所以基本都认识桑南衣。
起初还有些人因为桑南衣的容貌对她颇有关注,但大多也只是好奇,并不会上前攀谈。
而在金乌班最前排的位置,一男一女围着中间正在专心看棋谱的紫衣女子道:“我就说桑南衣半点不会下棋,我瞧她上堂课都听睡着了,现在山长都要把她赶到新月班去了。”
身穿粉衣的女子道:“关夫子讲的内容确实高深,我听得都十分吃力,她能听懂就奇怪了。”
身穿藏青色衣衫的男子又道:“所以女子光有美貌又有何用,桑南衣一点内秀都没有,以后可愁嫁了。”
粉衣女子:“我瞧着也是,我堂哥之前还想求娶她为小妾,她还眼光高没瞧上,今日我就把她被赶到新月班的事同我堂哥讲,我堂哥定然高兴。”
藏青色衣衫男子眸光里更多了几分不屑:“我瞧她不只是在婚事上没有自知之明,下棋上也没有,既是不会下棋,又何必强挤我们金乌班,也不知她先前能来我们金乌班,是不是偷偷给山长多塞钱了。”
粉衣女子似要接话,还想讥讽桑南衣几句。
却见中间的紫衣女子皱了皱眉道:“你们打扰到我看书了。”
粉衣女子和藏青色衣衫男子齐齐脸色一正。
过了会,粉衣女子接着道:“容雪,你别生气,我们不也瞧着桑南衣竟然能跟你一个班,觉得她不配才多言了几句。”
藏青色衣衫男子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容雪皱着的眉头未散:“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明年春日的统考,其他的不重要,既然你们说的这个人已然不在金乌班,便无须多说。”
粉衣女子和藏青色衣衫男子对视一眼,然后才一起同容雪笑道:“是是是,都听你的。”
容雪这才再次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棋谱。
***
长兴棋堂只是个小棋堂,总共就两个班,一个班名为“金乌”,另一个班名为“新月”。
金乌班里的人除了极个别,大多同桑南衣年岁差不多大,都是为了明年春日“四大棋院”统考做准备的备考棋手。
所以金乌班里的人皆是长兴棋堂棋力优秀的那一批。
至于新月班……
就是入门新手班。
但如果只是这般,桑南衣倒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棋道不同于旁的,大多人早早就入门了,所以现在还要学入门的人——
个头在女子之中算高的桑南衣挤在一堆小萝卜头里十分突出。
在讲台上给新月班讲课的莫夫子同底下的桑南衣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桑南衣道:“夫子,可是需要南衣为你擦拭讲板。”
莫夫子忙道不用。
然后转身深吸了一口气。
无妨,莫晃,你莫慌!
你也年近不惑之年了,不就是一个高一点儿的萝卜头嘛。
还是同往常一样教便好。
起初的几日,莫夫子和桑南衣相安无事,桑南衣同班里其他小萝卜头也相安无事。
可直至某一日,桑南衣身边的小萝卜头不开心地公然站了起来,这让很少当坏学生,这几日一直认真听课的桑南衣难得惊了惊。
然后就见身边的小萝卜头同莫夫子理直气壮道:“莫夫子!我的糖糖!”
一个萝卜头起来后,就会有无数个萝卜头站起来,都是来找莫夫子要糖的。
莫夫子还是像第一日那般同桑南衣大眼瞪小眼,只是这一回他明显十分尴尬。
原来莫夫子自己没有成亲,更没有孩子,所以教了新月班的小萝卜头后,便真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养,时常给他们带些好吃的糕点和糖,这群孩子亲切起来还会叫他“莫爹爹”。
莫夫子可担不起,说了许久,才让这群萝卜头改口。
但以后,每日都要给他们发糖。
只是等桑南衣来了之后,这个发糖的习惯便没了。
桑南衣有些疑惑:“为何我来了便没了。”
莫夫子胡子微动:“你已成人,怎会同孩童一般爱吃糖,可若班里人人都有,就你没有……”
莫夫子也知道桑南衣的事,这姑娘本就艰难,他可不能雪上加霜。
桑南衣听完,难得怔了怔,过了会,她笑了笑道。
“无妨,我也爱吃糖。”
莫夫子同桑南衣那日说开后,他似放开了许多,原本莫夫子的教法是十分严肃的,可自从那日后,他便用回了先前教小萝卜头们的教法,会讲一些浅显易懂的有趣围棋故事,然后答得好的还会给糖果作为奖励。
有时候是桑南衣回答的,莫夫子这糖果便有些送不出手,虽然桑南衣说她爱吃糖,也不能送女子爱用之物,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于桑南衣名声有碍。
莫夫子思索着桑南衣缺什么,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同桑南衣道,以后她若是答好了,他不会给她糖果,但在她离开长兴棋堂之前,他会送她一份大礼。
而莫夫子的课着实有些与众不同,有时候莫夫子还会学动物比试来描述双方棋风,譬如一方如迅捷之鹰主打快攻,另一方却是蛰伏的老虎,指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咬你一口。
第一回这么上课的桑南衣听得新奇。
而这些事传到旁人耳朵里,就越传越奇怪。
……
闻妙芙:“桑南衣去长兴棋堂学棋?”
琥珀点头。
闻妙芙心下微惊,她认识桑南衣多年,自是知道桑南衣半点下棋天赋都没有,一碰到棋,她就头疼。
却不知,她怎会自讨苦吃……
“不过她可真不自量力,一开始还加钱去长兴棋堂的优班,未曾想根本跟不上进度,便被山长赶到了差班,听说她现在疯疯癫癫的,上课还学动物叫。”
闻妙芙:“……她疯了?!”
琥珀:“估摸着就是因为前些时日的事,去她门口提亲的歪瓜裂枣越多,她就越认清现实,多半是接受不了,想着后半辈子要过得一塌糊涂,钻了牛角尖吧,这里……”
琥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道。
“兴许开始有些不正常了。”
闻妙芙觉得有些不真切,早些时候桑南衣还毁了她的名声,现在就这么轻易地自食恶果了?
因为小寿宴的事后,闻妙芙对桑南衣本有些提防,觉得她生了场病,脑袋也变得灵光了不少。
可现在听着琥珀提起这些,她忽然觉得早些时候,桑南衣兴许就是强撑一口气的回光返照,所以,在得知自己后半生的下场后,一时所有情绪上了心头,钻了牛角尖。
闻妙芙说不上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
她有些同情。
但心底忍不住冒出的雀跃,似乎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