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长立在烛光阴影里,面容半明半暗。
连日忧思让他更显清瘦。
深陷的眼窝透出疲惫与凝重。
他拢在道袍袖中的手指轻捻,斟酌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微微躬身,声音沙哑沉郁,在这死寂的房中缓缓响起。
每一个字都是冰冷的石子,投入众人因焦虑而翻腾的心湖。
“启禀陛下,此古方,名曰‘续命九转丹’。”
“所需主药,其一为‘百年鬼面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元宸布满骇人血丝、写满焦灼与疯狂的脸。
“此物生于悬崖峭壁背阴处,采摘极难。
藤蔓本身带有微毒,寻常人触之即肌肤溃烂,非身怀绝技、胆识过人之辈不可近。”
萧元宸的心脏被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一窒。
他向前倾身,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不成调,带着绝望乞求。
“还有呢?道长,还有什么?只要有一线希望,朕……”
孙道长避开他噬人的目光,沉重地叹息,仿佛吐出胸中浊气。
“其二,便是那‘九死还魂草’。”
“此草……更为飘渺难寻。”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因动作愈发深刻。
“传说此草只生长于极阴之地,或是白骨累累、怨气冲天的古战场,或是阴气汇聚、不见天日的千年古墓左近。
吸纳阴煞死气而生,却又能于死寂中聚拢一丝生机。是真正的夺天地造化之物,可遇不可求啊!”
他每吐出一个字,一旁的岳老爷子和张太医脸色便沉重一分,眉宇间的忧色几乎凝成浓墨。
百年鬼面藤,九死还魂草。仅仅是听名字,便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绝望与渺茫。
萧元宸那张往日俊美威仪的脸庞,此刻只剩下骇人的憔悴与濒临崩溃的疯狂。
胡茬青黑,双唇干裂渗血。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血丝布满深邃的眼眸,像是两团在绝望中燃烧的鬼火。
听闻药名后,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崩溃与无力,眼神迸射出近乎偏执的决绝。
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从齿缝狠狠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调动所有鹰扬卫、暗卫夜枭,以及岳家在朔方城的一切力量,分头去寻!”
他一拳砸在床榻边的花梨木矮几上,矮几不堪重负地呻吟,茶杯震得跳起。
“不惜任何代价!三日之内,朕要见到这两味药!活要见药,死也要给朕把药带回来!”
“陛下!”
岳老爷子苍老的脸上刻满风霜,浑浊却锐利的眼中充满忧虑。
他上前一步,原本佝偻的脊背此刻挺直几分,仿佛替摇摇欲坠的帝王分担压力。
声音沉稳,带着无法掩饰的凝重。
“老臣记得,那九死还魂草,数十年前曾听闻在城西三十里外一处废弃古墓群附近有人见过。只是……”
他眉头紧锁,眼角皱纹深陷,语气迟疑。
“那地方邪性的很,瘴气弥漫,据说夜半常有鬼火游荡,阴风阵阵,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老夫愿亲自带一队家将前去搜寻,或许……或许能有些线索。”
他又重重叹息,目光掠过深深的忌惮与无奈。
“至于那百年鬼面藤……朔方城外百里,有一处名为‘断魂崖’的绝壁,壁立千仞,常年云雾缭绕。
当地人说,那崖壁背阴处,寸草不生,唯有毒物盘踞,是飞鸟难渡的绝境。”
“传说崖壁之上或有此物,只是……唉,那断魂崖地势险恶至极,毒虫瘴气遍布,更有凶禽猛兽出没。
曾有不少胆大包天的采药人进去后便再没出来,连尸骨都找不到。
当地人早已视其为禁地,谈之色变,莫说采药,便是靠近也不敢。”
断魂崖。
这三个字让房内凝重的空气压抑得几乎窒息。
萧元宸的心脏被无形大手狠狠攥住,扔进冰窖。痛得他几乎蜷缩。
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无尽恐慌与眷恋,转向床上昏睡的婉婉。
她静静躺着,面色白得像被雨水浸透的宣纸,没有丝毫生气。
纤长的睫毛安静垂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青影,脆弱无助,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若非胸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起伏,他几乎以为她已永远离开。
参汤灌下,只能勉强吊着一丝游离生机,像随时被狂风吹灭的残烛。
婉婉的昏睡让他心惊肉跳。
五脏六腑像被最烈的火反复炙烤,生怕她就此一睡不醒。
“哇……呜哇……哇……”
偏房方向隐约传来三道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
哭声带着惊恐,穿透厚重墙壁,扎进萧元宸千疮百孔的心底。
撕心裂肺,充满对母亲的依恋与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乳母们束手无策,哭声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
又像三根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最柔软的心尖。
痛得他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孩子……我的孩子……”
萧元宸喉结剧烈滚动,眼中闪过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深入骨髓的自责。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俯身。
沾满征途尘土、骨节因不眠不休奔波而泛白的手,轻轻握住沈婉婉冰凉的手。
将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感受刺骨的冰凉。
低声呢喃,声音哽咽沙哑,带着浓重鼻音,每一个字都浸透血泪。
“婉婉,你听见了吗?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三宝在哭……他们在叫娘亲……他们害怕了……”
“你一定要撑住,为了我,也为了他们……求你……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孩子们……”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九五之尊的威严与冷傲荡然无存,只剩下原始的恐惧与刻骨的爱恋交织成的绝望哀鸣。
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从布满血丝的眼眶涌出,滴落在沈婉婉苍白的手背,迅速晕开,又迅速变冷。
仿佛连他炽热的泪水,也无法温暖她分毫。
“陛下,京中密报!”
李德全躬着瘦削的身子,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惶恐。
小心翼翼捧着蜡丸封口的细长竹筒,几乎踮着脚尖快步进来。
他走路的姿势透着深入骨髓的卑微与谨慎,生怕惊扰房内令人窒息的氛围。
萧元宸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神茫然看向李德全。
然后像提线木偶般机械接过竹筒。
指尖用力,微微颤抖。
轻轻一捏,蜡丸应声而碎,露出卷得极细的字条。
字迹是萧正南亲笔,寥寥数语,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与凛冽杀伐。
京城局势已在萧正南和尹春德联手掌控下,大部分皇甫晟党羽被迅速剪除,手段雷厉风行。
然而,皇甫晟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远比预想复杂顽固。
一些隐藏极深的官员仍在负隅顽抗,甚至有确凿迹象表明,部分势力暗中与北燕勾结,意图引狼入室,颠覆南楚江山。
“混账东西!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萧元宸看完,暴戾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将字条狠狠一攥,纸张在掌心瞬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双目赤红欲裂,额角青筋暴起,像狰狞的蚯蚓在惨白皮肤下盘踞跳动。
周身散发骇人戾气,仿佛即将挣脱囚笼、择人而噬的困兽。
国事如麻,家事如崩!
一桩桩,一件件,无数座沉重的大山接二连三压在他心头,几乎将他彻底压垮碾碎!
婉婉生死未卜,他如何能离开朔方半步?如何能安心处理朝堂之上令人作呕的腌臜事?
强压下滔天怒火与翻涌的焦躁,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苦涩药味混合,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迅速走到桌案前,提起笔。
手腕因极度虚弱和愤怒微微颤抖。落笔之时,每一个字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写下密令,猛地掷给吓得面无人色、双腿筛糠的李德全。
“即刻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交予九皇叔!告诉他,放手去做!凡有异动者,不必请示,先斩后奏!
朕要他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内外一切魑魅魍魉!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李德全接过密令,字里行间透着森然杀意,仿佛带着血腥味。他只觉重逾千斤,烫手至极。
不敢多看一眼,连忙磕头,声音发颤。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如同得了大赦,他连滚带爬退了出去,生怕慢一步被盛怒的帝王迁怒。
“报——”
一名岳府家将带着风尘与疲惫,跌跌撞撞冲进来。
衣衫沾满泥土露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近乎癫狂的激动与狂喜,声音因急促奔跑而变调破音。
“启禀陛下!启禀老太爷!小的们……小的们依照之前姥爷的嘱托,在城西古墓群附近,找到了……找到了疑似九死还魂草的植株!”
他激动地从怀中掏出用干净细棉布包裹的小木盒,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捧不住。
“孙道长留下的图样,与那植株一般无二!只是……只是那草生长之处,阴气极重,我们折损了几个兄弟才靠近。
如今已派人严加看守,并采了样本回来,请孙道长和张太医定夺!”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像撕裂黑暗的金色闪电,瞬间照亮众人布满绝望的心房。
“当真?!”
萧元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过急,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燃尽眼中的血丝。
声音因激动微微颤抖,带着不敢置信。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家将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对方骨头。
“快!快拿给朕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