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级别的饭局,哪怕已经暗中互相飞刀子了,人人也都要做个笑面虎,在表面上互相维持着虚伪的体面。
池仲孝仰头干了杯里的酒,客客气气又不给人阻拦机会地离了席。今天的正主一走,作陪的其他人也很有眼色,一个个如同鹌鹑似的对素察和副主席鞠躬告辞,直到其他人都走了,坐在主位上的副主席终于忍无可忍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个池仲孝,真是不知好歹!”
“他要是一直这样不识时务,还是得想个办法把他给弄走。”
素察意兴阑珊地勾了下嘴角。
作为一手创建了整个瑞森商业帝国的人,素察今年甚至还不到六十岁,他是桉城本地人,自来卷的黑发被修剪得很短,两鬓如今已经白了,他颧骨很高,眼窝的轮廓很深,沿着下颌的轮廓留了一点打理得十分得体规整的胡子,遮住了一些因为嘴角常年严肃下压而被岁月留下的皱纹。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可是长年身居高位沉淀下来的上位者说一不二的气场,却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因为女儿跟柯林的联姻,他和市政厅里稳坐了十几年代理主席位置的梅耶是亲家,从身份、权柄和所掌控的资源上来说,即使副主席在这场饭局里坐在了主位,但气势上仍旧矮了他一头。
见他不说话,副主席以询问的目光看了过去。
素察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随手拿过还没喝完的酒杯把玩,这才慢慢地回应道:“您确定能把池仲孝弄走吗?别忘了,他可是首府特调到桉城的,首府那边如果没有人撑着他,桉城大法官的这个位置,凭他,不会这么轻易能拿到。”
“但你也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主位上的小老头儿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地说:“他是池家人!当初池允和萧云舒夫妻俩死得不明不白,现在他和他弟弟,一个在法院,一个在警署,你觉得这是巧合?!”
“是巧合也没什么,当初池家夫妇的死,不也是场巧合吗?他们要不是凑巧死了,如今市政厅主席可就也要跟着易主了。可见福气和运势,都是上天注定的。”
素察不以为意地笑笑,没耐心再听他们这位副主席说什么,施施然地起身,离开了包房。
一直守在门外的心腹替他按了电梯。
只服务于这间包房的电梯大门无声地打开,心腹躬身挡着电梯门让素察先走,而后自己才跟了进去。
这家会所是瑞森旗下的产业,他们不担心在电梯里说什么会被泄露出去,因而心腹将方才下面的人暗中窥探到的池仲孝的行踪报给了他老板,“池仲孝来的时候没开车,刚才走的时候,是被人接走的,我让人查了一下车牌,那车的车主是林意——就是把前任大法官掀翻了的那个做无罪辩护的律师,不过她后来被吊销了从业资格,现在在做不入流的私家侦探当营生。”
素察蹙眉,对这个消息难得地有点意外,“林意?”
“对,就是她,”心腹说:“池仲孝上了她的车,俩人直接就走了,看样子,好像私交不浅。”
“啧,这可真是……”
电梯到了一楼,开门出去之前,素察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忍不住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仿佛想感叹一句什么,但却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而是玩味儿地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对心腹安排道:“这样,你找两个机灵稳妥的人去跟着池仲孝和林意,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是什么关系——如果咱们这位继任大法官真是跟林意私交甚密,那把他拉到我们的阵营,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了。”
心腹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池仲孝跟林意有关系,会给老板拉拢池仲孝留下机会,但他习惯了不问缘由地听命行事,当即只点点头,一丝不苟地应了一声,“是。”
………………
…………
因为这边国家的交通条件不是很完善,从桉城到彬城的高速列车很少,姜宥仪临时买票,只买到了已经在铁路上服役多年的老旧全坐席慢车,从桉城到彬城,全程要在没有空调的硬座上晃晃悠悠地走六个多小时。
东南亚国家,11月的天气也没有凉快到哪里去,人挤人的列车上汗味儿与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糅杂着列车上经年沉淀下来的腐朽气味儿,让人的精神跟着脑子一起昏昏沉沉,但好在火车的窗户可以打开,姜宥仪坐在靠窗的位置,全程把脸朝向窗外,等下车的时候,扭得腰和刚好没多久的肋骨都一起隐隐作痛。
但她其实是有一点开心的,毕竟从十岁那年被姜媛带到彬城开始,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因为姜媛在这里,所以她对这里有归属感,她回到这里,叫做“回家”。
彬城经济不行,政府没钱修火车站,所以彬城的火车站比桉城小很多,车站周围甚至保持着年代久远的红砖围墙,但作为彬城唯一的铁路枢纽站,这里每天的旅客吞吐量实际上又很大。
姜宥仪那趟车到站的时候,赶上了另一趟开往桉城方向的列车跟他们前后脚一起进站,老旧的狭窄廊桥上,上车的和下车的摩肩擦踵挤得乱七八糟,姜宥仪护着自己随身的背包随着出站的人群往外走,眼角余光却在此时瞥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肖妈妈??
姜宥仪下意识地站住脚,猛地转头朝与他们逆向而行的人群看去,但着急上车的旅客们步履匆匆,方才那个看似熟悉的身影转眼间泯然于众,一切都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在她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脚步已经追了上去。
廊桥不是全封闭的,她冲到了对向,趴在桥头朝那些急匆匆走下台阶,要登上去往桉城那趟车的人看去,但从楼梯到站台,攒动的人群里,再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依稀熟悉的人影。
……也是,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的人,哪能这么凑巧出个站就遇上了呢?
觉得自己已经魔怔到出现幻觉的姜宥仪自嘲地摇摇头,转身从廊桥出去,离开了车站。
她家住得偏,在城区下属的镇上,晚上车也不好坐,姜宥仪折腾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要九点了。
但是低矮的院子里黑漆漆的,姜媛还没回来。
姜宥仪没有把她回来的事告诉姜媛,第一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第二是想回来看看,她不在家的时候,她妈妈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就像她骨裂住院的事情瞒着姜媛一样,姜媛对她一向也是报喜不报忧的。
虽然是养母和养女的关系,但当年是姜媛救了她,这么多年过来,她们早就成了彼此相依为命的人。
姜媛嘴硬心软,虽然一直对她表现得很嫌弃,吵吵嚷嚷地说自己不会养孩子,可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也把她好好地养到这么大了。
当年那个掏光身上所有积蓄带她去医院,天天长在牌桌上给她赢学费的人也老了。
不过像仓鼠一样把家里掏得一团乱的属性是没改的。
拿出钥匙打开门,顺手打开了灯的姜宥仪看着如同暴风过境一样凌乱的家,毫不意外却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她像以往每次上学上班遇上放假时回家一样,东西一放就开始收拾快被姜媛折腾成破烂堆的家,垃圾扔了几大包,衣服洗了好几桶,在姜宥仪换上新的床单被罩,把脏了的那套塞进洗衣机的时候,姜媛带着满身的二手烟味儿,终于进了屋。
见屋里灯亮着,她本来只以为是自己出门时忘关灯了,直到拿钥匙开门,发现门也没锁的时候,原本一脸萎靡的女人倏地来了精神,仿佛急于求证答案一样,嚯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
她的动作太用力了,推门甚至带起了一点风声,那风拂起她鬓角凌乱的发丝,当那染成褐色的卷发再度落回到两鬓时,她看见已经换上了大学时旧睡衣的姜宥仪从卫生间跑了出来。
母女俩四目相对,姜媛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阴阳姜宥仪,“你还知道回来!”
姜宥仪朝挂在墙上的表看了一眼,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她站在洗手间门口,笑着挑起眉,很没大没小地回敬姜媛:“你还知道回来?”
“死丫头!”
姜媛竖着两条掉色的细眉瞪她,头都没低一下地就踢开了脚上的鞋子,作势要过去打她这不孝女,而姜宥仪狡黠地笑着迎上来,张开手臂抱住了这个身体上逐渐苍老,但精神头却日渐矍铄的女人,“好妈妈。”
姜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她还是把姜宥仪抱住自己的手扒拉了下来。
对于姜宥仪的亲近,她明明很受用,嘴上却十几年如一日地做着相反的表达,“肉麻!”
姜宥仪早就对她这个惯常说反话的样子见怪不怪了,她看着姜媛眉宇间倦怠的样子,心疼地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嘴上非常笃定地问她:“想我了吧?”
姜媛嘴硬,“想个屁。”
姜宥仪完全不在乎姜媛的反话攻击,自顾自地挑眉噎她,“想我就喊我回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想回来自己就回来了,你不想回,我喊你有什么用?”姜媛冷哼,“回就回吧,连个招呼都不打了,还给我搞突然袭击。”
“我要不搞抽查,我哪能知道,你大半夜还泡在棋牌室不回家?”姜宥仪把她拽到了收拾干净的旧沙发上坐下,忍不住地数落她:“我现在又不用你打牌给我赚学费了,你还天天在牌桌上熬这么晚干什么?都多大岁数了,身体不要了?”
“我不去棋牌室,天天窝在家里也没个事干,早晚老年痴呆,到时候你养我?”
姜宥仪对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且理所当然,“我当然养你。”
“……”姜媛偃旗息鼓了。
她这张嘴对上棋牌室里的其他老头老太太从来没输过,但随着养女年岁渐长,这两年越发地有点倒反天罡了。
因为姜宥仪的话,心里的暖意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却让她有点不自在,姜宥仪给她倒了杯水,她没喝,却问女儿:“几点回来的?吃饭了没有?”
姜宥仪毫不客气地抱怨,“九点才到家,回家就给你收拾屋,哪有工夫吃饭。”
姜媛又瞪她一眼,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姜宥仪拽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眼睛亮晶晶的,连声音都带着撒娇的意味儿,“给我做什么?”
“只有挂面,爱吃不吃!”姜媛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趿拉着拖鞋朝灶台走,转身背过姜宥仪之际,嘴角却忍不住地勾了起来。
老旧的平房面积很小,原本只是个一室一厅的格局,但姜媛把姜宥仪带回来之后,为了让她和自己都能有个独立的空间,还是从拮据的钱包里抠出来了一些,请工匠把原来的一室隔成了两个房间。
除此之外,客厅、餐厅、厨房,其实都挤在那小小的“一厅”里。
从沙发到灶台一共也没有十步远,但这半年里在桉城独自经历了那么多的姜宥仪,如今看着那个嘴上说着懒得管她,手上却实打实在灶台前忙活开的女人,却有些恍如隔世。
其实在姜宥仪的印象里,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姜媛年轻时的样子。
她今年都二十六了,算一算,当年把她从火场里捡回家的姜媛,那会儿也才只有三十岁。
三十岁的姜媛身材比现在好太多了,娉婷婀娜的,她那时候走路习惯扭腰,于是不管去哪里,都好像能摇曳生姿。
那个时候,她身上的风尘气很浓,即使当年小小的姜宥仪根本不懂什么风不风尘,但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气质——简而言之,就是看起来就不像是正经人。
但这个“不像正经人”的女人,当时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在当时那个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只能让自己成为一株藤蔓,死死地缠在姜媛的身上。
不过所幸,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