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1984年8月22日,早八时二十二分,柏林市弗里德利希海因区,史塔西大楼神秘学宣传部……暴雨。”
笔记沙沙写,在这个小房间里,只有一本笔记,一支钢笔,一盏明灯,一张长桌,一轮风扇,一部电话,一位军官……
但好在这里依然存在着除了桌角以外的偶数物体,例如说两张椅子,对吧?
“咚咚……咔嚓。”
敲门只是简单的提醒,开门才是直接了当的目地,就像受士兵们押送来的同僚一般,同老木门一样扳正也吱呀作响。
但或许这位同僚的任职年龄并不长久,也没必要那般吱吱呀呀,自觉性很高,静静站定在长桌前。
“您坐下。”
在这个审讯室里不存在所谓官职,更别说这位从来没有领到属于自己军衔的先生,便多不了客套话,也是多几分都是不行的。
那么这里还会存在什么呢?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监牢”,唯一算得上凉爽的只有角落那巴掌大排风扇。
是坐垫,为了舒适性人们都会在硬朗的木质椅子放上坐垫,以保护那柔软的屁股。
可审讯流程很长,所以我们只能委屈一下这位先生。
并没有女士们那般细致入微,直挺挺坐下,一瞬间的冰凉甚至让他忘却此时的夏日,好在紧随其后褶皱大衣凹凸所带来的不适,使他重新脱离了对此的留恋。
或许他应该上报为此装一处空调?
“把手压在大腿下面,手心朝下。”
很显然这位年轻史塔西的好心情与好想法并不能影响这位长官,甚至于动笔的速度都不曾减慢,机械的麻木的?不,只是唯手熟尔。
指令得照做,说实话这样把手压着,会导致血液不通畅,不适感也非常强,可以说是在不吃药不上拳头的情况下,是非常好的提神办法。
“复述一遍,史塔西前培养教育导师,现外勤调查人员,墨菲斯托·柏林·阿泰尔,任务成员编号hGR 802\/2。”
“史塔西前培养教育导师,现外勤调查人员,墨菲斯托·柏林·阿泰尔,任务成员编号hGR 802\/2。”
再次落笔,就是钻在灯开关里的微型监听器都能录入这声音,沙沙沙地,有力又效率,也机械。
“您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我没做任何违背国家,违背组织的,违背制度的事。”
很平静,平静地如同这只平放一旁的钢笔,没有作以任何记录,没有消耗一点墨汁。
“你没做任何违背国家,违背组织,违背制度的事情。那您认为我们会传唤无辜的同僚,并毫无理由地关押吗?如果您对我们的社会体制有所质疑,那我们就有权关押你,就算你没做其他事。”
咄咄逼人,十分之经典的话术,利用最先启齿者的话语重复入题,以达到压迫目的,再加以道德高点增强压迫。
率先抢占话语权,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棋盘类运动一样,先手是最大的优势,提前布局,也是提前掌握话题方向。
“那我来帮您回忆一下。”
看吧,这位长官翻动笔记本,带领话题方向,引导你作为“嫌疑者”的负罪感,顺便拉扯一个,一个你可能都不甚记得的关联事件。
“您的监察对象,即Sch KA\/1,于八月二十日早七时八分进入威尔豪斯街道,并潜入未申报店铺。您没有对此作入记录,我们有理由怀疑您对监察对象的包庇与自身工作的渎职。”
“我对此一无所知,此时也未到我的出勤时间。”
冷静,认真,又存在着莫名的惬意,这不奇怪,如果连抗审讯训练都没有合格的话,是会被转送到邮政部跟焊钉和邮件打一辈子交道的。
当然当然,这里是史塔西,我们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知根知底嘛,那么接下来流程如何墨菲斯托都一清二楚。
“那请您告诉我,您于八月二十日都干了什么。”
“我想我在被传令到此处的时候就已经做过笔录了。”
“请再说一遍。”
长官拿起笔,静置空中,以便随时落笔。
“我于当日五点半左右醒来,并收拾自己出门吃早餐,在约摸半小时后用餐完毕到达‘书店’,并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阅读,在精确的七点半时刻离开书店,前往监察驻地。”
“有什么人可以为您作以证明吗?”
“当天‘书店’收据,以及收银员,我也在此购买了一册《四川好人》。”
如此往复,是的,如此往复,审讯人员会一批又一批的轮换,同一遍流程,同一套话术,只有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你……啊,不,墨菲斯托,没有歇息,没有合眼,没有进食与饮水。
或许会有人说:“这不属于刑讯逼供吗?”,但很可惜,也很显然,在史塔西这里并不存在这个词汇,有的只是人性化审讯心理学。
呃,比如,比如对艺术类领域政治反动派的性格分类监禁法则。
例如一类极端人本主义者,他们喜欢和人交流,难以忍耐孤独,身边不能缺朋友,那么我们就不能用普通的审讯方式,这只会正中下怀。
而应该全程拘禁拘留,完全与世隔绝,如果不考虑人道主义的话,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对吗?
彻底被孤立,不知道何时能出狱,拘留期间不许接触任何人,连狱警也不可以。
当然当然,我们也考虑了人道主义,提供最好的待遇,不刁难,不骚扰,不虐待,对吧。
也不提供任何素材。
这样十个月以后,一定会毫无预兆的释放,就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也再做不了任何艺术创造。
这种处境是与墨菲斯托不尽相同的,只是这次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执行了24小时的循环。
“有什么人,可以为您作以证明吗?”
“那天……书店。”
墨菲斯托很困,但是他没法睡觉,一眯眼就会被拍醒,想靠椅子就会被扶正,走神就会被叫醒。
“《四川好人》,我相信……我只用了,呃,二十九马克……四十分。”
词汇的吞吐逐渐模糊,压在腿下的双手早已失去知觉,支撑身体的脊梁疲惫又无力。
这些都只是常态,更重要的是浑浊的脑袋依然要斟酌那一段可见又不可见,且被自己脑袋反复修改无数次的,所谓“事实”。
说句实话,如果不是这帮同僚没有强求的话,他甚至可以编织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至少国家精神病院要比这里舒服太多——也不至于连坐垫都没有!
好在,好在这痛苦的二十四小时已经熬了过去,墨菲斯托自审讯开始一小时后的笔录都有各种细节上的不同,这才是正常现象。
那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囚犯呢?在课上老师教导过,犯人会随着时间推进而安静,沉默,甚至哭泣。
这个过程利用各种提高道德批评和负罪假引导,以此来一点点磨穿人的心理防线,直到再也撑不住,或者继续嘴硬。
可这样的审讯有什么用呢?是的,如果还在嘴硬的话是毫无作用的,笔录也难以作为证据,但,这也只是偶尔执行的压迫。
其实可以用更进一步的证据,又或者是软肋来进行压迫,只不过嘛,对于墨菲斯托来说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可以走了,hGR 802\/2。”
是的,墨菲斯托可以走了。
“噗通!”
长久不变的坐姿导致起身瞬间不协调,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好在身边守卫眼疾手快,一把扯墨菲斯托的肩膀,才不至于让头磕在桌沿上。
艰难搀扶这坨“烂肉”,守卫看向长官的眼神里多少犯难,好在史塔西并不喜欢为难老实的同僚,点点头,再叫个人一齐抬出楼去。
不过对方倒不怎么配合,两只失去血色的手在身上拍抚,又见长官点头,才递给那属于墨菲斯托的大衣。
漆黑如墨,面料是绒毛,在手里的感觉很温暖,虽然是心理效应,但是他并不打算拒绝,并且这其中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右袖扣是手枪,左口袋是折刀,内兜……怀表呢?噢,他忘了怀表一直没拿回来,那,喔,感觉到了,还在,那就好那就好。
“上尉,我想您需要一块糖。”
没错,墨菲斯托脑袋昏沉,眼目里钻满了黑线,甚至有雪花,电视机收讯错误那样的雪花,是信息收取的杂乱,而并非没有信息。
很经典的低血糖,不怎爱吃早餐者常有的毛病,多出现于小孩与社畜,现在需要两人搀扶的他则是更严重的表现。
“谢谢。”
并没有得到任何被剥夺权利与财产的命令,该是长官,仍旧是长官,哪怕他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实权的样子。
可墨菲斯托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一句谢谢显然不算什么,最好,对,最好还要有一个礼物……比如地悄悄地说出两位守卫直属上司正在被重点监察。
诶!德意志小伙立正了。
“上尉慢走!”x2
墨菲斯托很欣慰,却没有几分力气能给出从前那般笑容,头发有些炸毛甚至发油,皮肤变得黏糊糊,意识更是杂乱。
好在有那块巧克力,噢不,应该说那张椅子上没有垫子。因为历史上史塔西是最大的裤子收藏库,哈哈!如果你想逃跑,到天涯海角史塔西的狗都能认出你的气味。
不过墨菲斯托不是狗,他是个骗子,他可不能是狗,他是骗子,就像墨菲斯托一样。
搀扶着墙,提着黑眼袋,活像一个刚死又复活的醉汉,呃,或许我应该叫活死人?妈的,不管这么多,自己现在丑得跟活死人没差别。
长时间的不进食,胃和肠道会积累臭气,也就是屁,你很难忍得住这玩意儿,当然当然,好在墨菲斯托接受过训练以及……呃,至少现在旁边没人了。
毕竟是夜晚,估计还是深夜,甚至可能是凌晨,路上一个行人一辆车都没有。
只有墨菲斯托蹒跚着步子往家里走。
“本店准备打烊了,先生。”
“不,我来还一本书。”
或许他也不用着急回家,回到可能是昨日的那个“书店”,这家书店就叫做“书店”,好些荒唐的名字。
借有一个月了,好在没过时间,《毛泽东选集》,那红小册子甚至都磨损了不少,墨菲斯托当然不止借有这一个月。
可惜炎苏交恶,那边的东西可不好露面,可能自己最近的遭遇也是因为这个,便决定再不借阅了。
“其实您不必要着急,墨菲斯托先生。”听起来店员是看清了夜色里的来人。
“不,有必要的……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说实话,他托好像越来越不愿意相信别人了。
“噢,我天,您不必为了工作这么拼命,我想我可以再开灶给你做些夜宵。”
店员终于细细瞧见,那挂在人脸上的两坨黑眼袋,可昨天早上的这位先生与此时完全不同,不说多精神,至少不是死了一样!
忙不迭的,甚至没接下僵在墨菲斯托手里的书,跳下矮凳,就奔向餐厅后厨,噢,谁能想到书店里能有一个小中餐厅呢?
所以这是墨菲斯托最最最喜欢的店子,比柏林墙那白胡子威廉老登的杂货铺还要喜欢。
就呼地一下倒在椅子上,强撑会儿精神,飘香的面条啊,闪烁的火光啊,都提不起多少脑子,甚至一度要倒在桌上。
但好歹是吃上了碗面,简单的挂面,即使并不受欢迎,但是店员是个好人啊,两个蛋,四根青菜,甚至有不少瘦肉——甚至不收钱!
“慢些吃,慢些吃,我给您拿瓶饮料。”
喔,赞美所有的在外炎籍厨师!
“呃,您,我该怎么称呼?”
吃饱了,精神了,想得也多了,也或许是骨子里本能所想,即使做不到涌泉相报,也会记住名字,是算得上一个值得握手言谈的好友。
“墨语缘,我好像不止第一次跟您说了。”
“啊,好名字,好名字……”
是个好名字,墨菲斯托念叨了一路,他为什么不说德文名呢?也是懊恼一路,最近真的有些,太健忘……
终于摸索到楼下,摸索出钥匙,再摸索钥匙孔,很难想象昨天明明有上报保修的楼道灯,现在居然还没有修好,是不是装修工也被史塔西抓了啊?
洗澡,洗澡……困倦到热水都不想开,直接冲上冷水澡,一点一点搓掉泥沟,即使并不多。
“好想念从前只用埋头读书的日子。”
噗通!
倒进二十几年来永远的温柔乡——床铺。
终于,终于,终于。
我是不是可以放松了呢?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放松了啊!
揪住被窝,又奋力爬起来打开风扇,再倒回床上,遮好肚脐眼不能着凉,最后无视常年在插座里启用而有些老化开始滋滋短路的监听器,闭上眼睛。
“早八时二十二分,
监察对象矢车菊,
利用上班通勤空余时间,
前往威尔豪斯街道,
进入3号巷,威廉杂货铺,
支出一个月工资以及多数反动笑话,
再次购买一条矢车菊蓝围巾
无其余装饰品。”
是谁在一点点呢喃?好在顶头的阁楼上不存在笔与纸的“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