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后遗症
钟华第三次打翻咖啡杯时,指尖的颤抖终于瞒不住了。
褐色液体在米白色地毯上洇开,像一块丑陋的疤。她盯着那片污渍,喉头发紧,耳边突然响起快门声——不是真实的声音,是记忆里的,密密麻麻,像无数只蝉在叫。
“我来吧。”阿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晒过太阳的暖意。钟华没回头,直到一块温热的毛巾覆上她的手背,她才惊觉自己的指节已经泛白,正死死抠着沙发扶手。
“别碰那个。”她哑着嗓子说,视线仍胶着在地毯上。那里仿佛不是咖啡渍,是上周财经杂志的头版——巨大的标题“科技新贵背后的神秘夫人”旁边,是她被偷拍的侧脸。照片里她在超市挑酸奶,头发随意挽着,袖口沾了点面粉,和“夫人”两个字格格不入。
阿玉没说话,只是蹲下来,用喷雾一点点分解污渍。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发顶,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钟华忽然想起他们刚住进来时,阿玉说要在阳台种薰衣草,“等开花了,连空气都是香的”。
可现在空气里只有咖啡的焦糊味,还有她心里挥之不去的烦躁。
上周的采访本和她无关。钟华是实验室的研究员,每天和数据、显微镜打交道,最大的社交圈是同组的三个同事。但她丈夫陆明远不一样,他是炙手可热的科技公司创始人,最近刚完成一轮巨额融资,采访邀约像雪片一样飞来。
那天她加班到深夜,陆明远来接她。停车场的灯光很暗,他替她拉开车门时,她随口抱怨了句“今天的实验数据总不对”。第二天就有媒体写“陆太太深夜探班,夫妻同心攻克技术难关”,配图是他替她拢头发的瞬间。
更离谱的是后面。有人扒出她的毕业院校,说她是“高知夫人”;有人翻到她大学时的照片,说她“丑小鸭变天鹅”;甚至有营销号做了专题,分析她的穿搭、妆容,教大家“如何成为总裁身边的完美伴侣”。
“完美个屁。”钟华忍不住骂出声,吓了阿玉一跳。他直起身,围裙上沾了点泡沫,像只笨拙的企鹅。
“又看到那些了?”阿玉轻声问。
钟华没回答,只是把脸埋进膝盖。手机就在茶几上,屏幕亮着,推送新闻的标题刺得她眼睛疼——“独家:陆太太婚前竟是普通研究员,靠什么俘获总裁心?”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生气,是害怕。那些放大镜一样的目光,把她的生活拆得七零八落。有人去实验室堵她,有人打她的私人电话,甚至有邻居拍了她倒垃圾的视频发上网,配文“豪门太太也要亲自做家务,接地气”。
“钟华。”阿玉走过来,轻轻拿走她手里的抱枕。他的掌心很暖,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别看手机了。”
“我没看。”她嘴硬,却把脸转得更远。
阿玉忽然弯腰,用两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黑暗瞬间涌来,隔绝了那些刺眼的文字和画面。他的指缝里漏进一点光,带着淡淡的草木香。
“现在只有薰衣草香。”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像羽毛轻轻扫过,“你闻。”
钟华愣住了。真的,空气里真的有薰衣草的味道。很淡,却很清晰,从阳台飘过来,混着阳光的气息。她想起今早阿玉确实说过,第一批薰衣草开花了。
“上周你说阳台的土不够肥,我去花市买了营养液。”阿玉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被你骂了顿‘乱花钱’。”
钟华的鼻子忽然酸了。她不是故意骂他的。那天她刚挂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八卦杂志的记者,问她“陆先生是不是在外面有私生子”,她气得手都抖了,阿玉回来时她正好没处发火。
“对不起。”她闷闷地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阿玉松开手,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扛着。”
钟华这才发现,阿玉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是自由插画师,平时作息自由,可这几天他总说“灵感来了”,半夜还在书房画画。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怕她半夜惊醒,在外面守着她吧。
“这和你没关系。”钟华别过脸,“是我自己没用,一点小事就……”
“这不是小事。”阿玉打断她,语气很认真,“被陌生人指指点点,换谁都会难受。你看我,上次有人说我的画‘像小学生涂鸦’,我郁闷了三天。”
钟华忍不住笑了。阿玉的画明明很受欢迎,上个月还有出版社来约他画绘本。
“真的。”阿玉急了,伸手去够手机,“我给你看那条评论……”
“别拿。”钟华抓住他的手腕。她怕他一拿手机,那些讨厌的推送又会跳出来。
阿玉立刻停住,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常年握画笔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手背,很安心。
“我们去阳台看看吧。”他提议,“花开得正好。”
阳台确实变了样。之前空荡荡的角落,现在摆着十几个花盆,紫色的薰衣草开得正盛,细长的花梗顶着穗状的花,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洒在花瓣上,像镀了层金粉。
“你什么时候弄的?”钟华惊讶地问。她这几天闷在屋里,根本没注意到阳台的变化。
“趁你上班的时候。”阿玉递给她一个小喷壶,“来,给它们浇点水。”
钟华接过喷壶,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颤抖竟然减轻了些。水流落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混着薰衣草的香气,慢慢浸透了她紧绷的神经。
“其实我查过了。”阿玉忽然说,“薰衣草的香气能安神,还能缓解焦虑。”
钟华的动作顿了顿。
“我还查了怎么应对那些记者。”阿玉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陆先生的公关团队说,可以发个声明,说你想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希望大家给点私人空间。他们还说……”
“别说了。”钟华摇摇头。她知道陆明远的意思。他昨天还打电话来,说可以帮她请个助理,或者干脆让她先停职休息。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欢穿着白大褂做实验,喜欢看数据在屏幕上跳动的样子,那才是她,不是谁的“夫人”。
“我想回实验室。”钟华轻声说。
阿玉眼睛一亮:“真的?”
“嗯。”钟华点点头,水珠顺着喷壶的边缘滴落,“明天就去。那些新闻爱写就写吧,我总得做回自己。”
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是实验室同事打来的,问她上次的实验方案改得怎么样了。钟华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声音平稳了许多:“我下午发你邮箱,记得查收。”
挂了电话,她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
“你看。”阿玉笑着说,指了指花盆,“薰衣草是不是很管用?”
钟华没说话,只是弯腰闻了闻花瓣。清冽的香气钻进鼻腔,像一股清泉,洗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噪音。她忽然想起刚认识阿玉的时候,他在画展上帮她捡过一支掉落的画笔,当时他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阿玉。”
“嗯?”
“今晚做薰衣草饼干吧。”钟华说,嘴角终于有了笑意,“就用你新买的那个模具。”
阿玉愣了一下,随即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好啊,不过你得帮我揉面。”
阳光穿过薰衣草的花丛,在他们脚下织成一张温暖的网。远处的城市依旧喧嚣,新闻推送还在不断更新,但此刻的阳台上,只有风吹过花海的声音,和那句温柔的“现在只有薰衣草香”。
钟华知道,那些麻烦或许还没结束,但她不再害怕了。因为她有薰衣草,有阿玉,还有那个能让她安心做自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