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马特高地的风裹着七月末的热气,卷过圣心大教堂的白色穹顶时,突然跌进一片细碎的雨里。啊玉攥着被汗水浸软的机票,指腹反复摩挲着夹层里那张纸条——“去追让你手机相册占满的人”,林婉清的字迹像她总爱系的丝巾,柔软里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是在海关看到那张巴黎晚报的。头版角落有张配图,蒙马特高地的台阶上,穿卡其色风衣的女人正举着相机对准晚霞,发尾沾着金红的光。尽管只有侧脸,啊玉还是一眼认出那是钟华——她握相机的姿势总带着股执拗,食指会习惯性地在快门键上方悬半秒,像在给眼前的风景留最后告别的时间。
此刻雨丝斜斜地织下来,将远处的巴黎市区晕成一片流动的灰蓝。啊玉顺着蜿蜒的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踩着记忆里的碎片:三年前钟华在这里采访街头画家,被颜料溅了白衬衫,她却笑着说“这是蒙马特给的印章”;更早的时候,顾延霆的私人酒会就设在高地边缘的旋转餐厅,那时钟华还穿着熨帖的职业套装,像株被精心修剪的白玫瑰,眼神里却藏着随时会燎原的火。
雨突然密起来,打在相机镜头上的声音惊动了取景器里的人。钟华下意识地抬手护着相机,转身时风衣下摆扫过石阶上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动作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僵住,相机还保持着上扬的角度,取景器里的晚霞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轮廓取代——啊玉站在雨里,黑色t恤被淋得半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取景器里的男人正望着她,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那年在IcU外,他守了七天七夜后眼里的红血丝。钟华的手指猛地一颤,快门“咔嗒”一声轻响,将这瞬间钉进了存储卡深处。
“你怎么会……”她的声音被风卷走半截,剩下的几个字沾着水汽,软得像要化在雨里。风衣口袋里的录音笔硌着腰侧,那是真相发布会后啊玉还给她的,里面还存着她带伤演讲时的喘息声,以及台下突然响起的、他那句“我信你”。
啊玉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三级台阶下。雨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滴在锁骨处汇成细流。“林婉清寄了张机票。”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湿透的纸,递过去时发现边角都卷了毛,“她说……”
“说去追让我手机相册占满的人?”钟华突然笑了,眼角有亮闪闪的东西混着雨水滚下来。她侧身翻开相机的相册,屏幕在雨里泛着微弱的光——最近的三百二十七张照片里,有藏区转经筒旁系着的红绳,有雪山康复路上他弯腰系鞋带的背影,还有在真相发布会后台,他举着她遗落的录音笔时,被闪光灯照亮的侧脸。
最后一张是十分钟前拍的晚霞,火烧云正漫过教堂的尖顶,像极了那天在IcU,钟华从昏迷中睁眼时,啊玉眼里骤然亮起的光。
“我以为你会留在藏区。”钟华低下头,用风衣下摆擦了擦相机镜头,金属边框凉得刺骨。离开雪山那天清晨,她在转经筒旁数过红绳,发现有两根一模一样的红绳缠在一起,尾端都系着小小的银铃。那时她就该知道,有些告别只是借口,就像她总说要一个人来巴黎拍晚霞,却在行李箱里塞了他送的银杏叶标本——那是泥石流里,他从她发间捡回来的,叶脉间还沾着山泥的痕迹。
雨势渐小,风里飘来附近咖啡馆的香气。啊玉望着她被风吹乱的碎发,突然想起IcU里那个瞬间:他念到采访稿里“最想感谢的人”时,钟华的睫毛颤得像濒死的蝶,监护仪的波纹突然乱了半拍。后来他才知道,那篇没发出去的稿子结尾,她写了“蒙马特的晚霞会记得所有没说出口的话”。
“顾氏的案子结了。”啊玉的声音沉下来,带着穿过漫长隧道后的沙哑,“顾延霆的遗书里,视频证明纵火案是他助理做的。林婉清……她把巴黎的公寓卖了,说要去非洲做公益。”
钟华的手指顿了顿。她想起最后一次见林婉清,是在看守所的会面室。隔着厚厚的玻璃,那个总爱用迪奥999的女人,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相机里的风景,总比我们酒会的水晶灯亮”。那时钟华没懂,直到此刻看着取景器里啊玉的脸,才明白有些放手不是退让,是把位置让给更该站在那里的人。
“我在民宿订了房间。”啊玉往前又走了一步,台阶上的积水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就在圣心大教堂后面,老板说从窗口能看到日出。”
钟华抬起头,雨已经停了。西天的晚霞被洗得格外清亮,金红色的光漫过啊玉的肩膀,在他身后铺成一条路。她突然想起林婉清寄来的那段语音,背景里有巴黎地铁的报站声:“钟华,你拍了那么多风景,该给镜头里留个常驻嘉宾了。”
相机还举在胸前,钟华轻轻按下回放键。屏幕上,啊玉站在雨里望着她,背景是圣心大教堂的穹顶和漫天晚霞,像一幅被雨水晕染过的画。她转动镜头,让他完整地走进取景器,然后侧过身,将相机往他面前递了递。
“帮我拍张照吧。”她的声音里带着雨后的湿润,“就拍晚霞。”
啊玉接过相机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触电般同时缩回手,却又在对视的瞬间笑起来。远处的教堂响起晚祷的钟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它们掠过霞光的身影,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举起相机,透过镜头看向她。钟华站在台阶中央,风衣被风吹得鼓起,发间还沾着雨珠,正对着晚霞微微仰头。取景器里,她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边,而镜头边缘,恰好能框进他自己的影子——就像这三年来,他始终站在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做她风景里沉默的背景。
“准备好了吗?”啊玉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钟华转过身,目光穿过镜头落在他脸上。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像藏区草原上那些被风吹动的经幡。“好了。”
快门声在暮色里轻响,将蒙马特高地的晚霞、未干的雨痕、举着相机的男人,还有镜头里笑眼弯弯的女人,一并锁进了时光深处。远处的咖啡馆飘来热可可的甜香,啊玉放下相机时,发现钟华正踮起脚,用指尖轻轻擦去他脸颊上的一滴雨水。
“其实我知道你会来。”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湿意,停在他下颌线处,“在雪山系红绳的时候就知道了。”
啊玉握住她的手腕,那道在泥石流里被碎石划开的疤痕已经淡成浅粉色。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盛着整片晚霞,比他手机相册里存的任何一张都要亮。“那你还跑这么远?”
“因为想看看,”钟华的睫毛颤了颤,声音轻得像叹息,“没有我的地方,你的风景会不会少一点颜色。”
风穿过教堂的回廊,带来远处手风琴的旋律。啊玉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枚小小的银杏叶标本,被透明胶带仔细地封着,边角却还是有些磨损——那是泥石流后,他从她发间捡回来的,后来又在IcU的床头柜上放了整整七天。
“你看,”他把标本放进她手心,“少了谁,风景都会缺一块。”
钟华握紧那枚标本,叶脉的纹路硌着掌心,像某种确凿的答案。她抬头时,正好看见晚霞漫过啊玉的发梢,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纠缠着,再也分不清彼此。
远处的天空渐渐暗下来,星星开始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啊玉牵着钟华的手往山下走,她的相机挂在两人之间,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里面存着三百二十八张照片,最后一张是蒙马特的晚霞,镜头里站着两个相视而笑的人,背景里的教堂穹顶,正被暮色温柔地拥抱着。
路过那家咖啡馆时,钟华突然停下脚步。橱窗里的电视正在重播真相发布会的片段,屏幕上的她脸色苍白,却字字铿锵,而台下,啊玉举着录音笔的手稳定得像座山。
“其实那天,”钟华望着玻璃窗里的倒影,“我在台上最怕的不是顾氏的反扑,是回头时看不到你。”
啊玉推开门,咖啡的香气涌出来将两人包裹。“我不会走的。”他替她拂去肩上的落叶,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侍应生端来两杯热可可,杯沿的焦糖在灯光下闪着微光。钟华低头喝了一口,甜腻的暖流漫过喉咙时,突然想起林婉清视频里的样子:她站在非洲草原上,身后是漫天繁星,笑着说“有些守护不用在身边,看着你们发光就够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蒙马特高地的灯火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啊玉看着钟华低头时,被灯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拿出手机,翻到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雪山康复路,他偷偷拍下的她,她正踮着脚在转经筒上系红绳,阳光穿过她的发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看,”他把手机递过去,“我的相册早就满了。”
钟华的指尖划过屏幕,突然笑出声来。她举起自己的相机,调到刚才那张照片:啊玉站在雨里望着她,背景是圣心大教堂和漫天晚霞,而镜头的角落,恰好能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现在,”她把相机转向他,屏幕的光映在两人眼底,“我们扯平了。”
雨彻底停了,风里带着薰衣草的淡香。啊玉知道,林婉清说的没错,有些重逢不需要铺垫,就像蒙马特的雨总会落在对的时刻,就像他和钟华,绕了这么多弯路,终究会在彼此的镜头里,成为最亮的那道风景。
远处的手风琴还在拉着不知名的曲子,侍应生换了张唱片,舒缓的旋律漫过小小的咖啡馆。啊玉看着钟华低头搅动热可可的样子,突然很想把这一刻永远留住——不是用相机,而是用往后的每一天,用藏区的雪,巴黎的雨,和所有未完待续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