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厂区内的警报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这不是平时的“误吸报警”或“设备泄漏提示”,而是那种带着沉重节奏的“红色级别人员信号”,每次响起,必有工人“出事”。
我赶到废渣二区的时候,工友们已经被疏散到了警戒线之外,队长斌叔站在前头,脸色凝重,身边是一台停着的绿色通风车。
车厢侧门敞开,一个老工人蜷缩在角落,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他就是四号炉的值守老工——“老赵”。
我曾见过他在调炉时一个人扛起六十公斤的渣袋,也听过他因“操作不当”被扣掉半月工资。老赵是最不吭声的那一类人,活干得沉稳,却永远拿不到绩效。
这会儿,他连绩效都来不及申报了。
**
“老赵怎么了?”我低声问刘乾。
“据说凌晨轮班时倒下了,一直没人发现。”他皱着眉看了看四周,“也许是毒烟,也许是心脏。”
“可你看,没人抢救,也没人通知家属。”
我一惊,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厂医站在远处只是拍照,并未靠近,拍完便转身离开。几个身穿“行为调控”标志的人员站得笔直,像在等什么仪式。
五分钟后,一个穿着厂方制服的中年人走上前来,用扩音喇叭冷冷宣布:
“编号bEh-6902赵某,于本日凌晨四点三十二分,自愿退出岗位。状态为行为终止型,符合‘岗位耗材周期’要求,经评估无需延续维稳资源。”
周围鸦雀无声。
那“自愿退出”四个字,在空气中像毒烟一样飘散开来,呛得人直恶心。
“你听见了吗?”刘乾冷笑,“他们说他‘自愿’退出。”
我盯着老赵的身体,胸膛早已不再起伏。
“他死了。”
“可他们说他是‘退出’。”
**
十分钟后,来了一辆全封闭运输车,车辆涂装跟我们处理废毒桶的运输车几乎一模一样。两人将老赵的尸体塞进银白色塑料袋,连同他身上那块写着“bEh-6902”的金属工牌一并一抹,投进车后箱。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被归类成一类废弃物。
我瞥见车尾贴纸上写着的字样:
焚化通道·内部注销组专用
我差点没忍住当场呕出来。
那是我们每天清理毒桶后,把“重度污染布料”和“反应失败材料”丢进去的通道口,而现在,那成了人的去处。
**
回到宿舍,我仍坐立不安。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个词:“内部注销”。
我把编号笔记翻到“异常工人事件”那一页,写下:
bEh-6902赵某
状态:凌晨死亡
官方定义:自愿退出
实际处理:焚化通道
结论:内部注销机制确立,无死亡档案,无通知流程
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记下这些。但我知道,如果没人记住他,那他真的就死了。
不是身体死,是在所有记录、系统、存档中彻底“归零”。
**
那晚,我再次找刘乾。他早已等在废旧仓库的东墙角,那里有一扇锈掉的铁门,背后通向半封锁的线路沟。
“你还记得‘替班员’的事吗?”他问。
我点头。
“我查过,那人也‘自愿退出’了。”
他从破布中抽出一张折痕斑驳的旧图纸,上面是这座厂的第一代“生产人员行为流程图”。最下方,有一条通道,连着四个字——“静默终止室”。
“老赵应该被送进了这里。”
我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他知道自己要被送进去吗?”
刘乾眼神深沉:“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但他明白一个道理——人在这厂里不是人。”
“你知道我们是啥?”
“耗材。”
我嘴里反复咀嚼这两个字——耗材。
**
夜深了,我悄悄返回四号炉附近。
白天的封锁早就撤了,地上还残留一小滩棕色血迹,像是某种机器滴油留下的污渍。
我靠着墙蹲下,从地砖缝隙里抠出一枚小物件——那是老赵的工牌扣环,残损但依稀可辨“6902”。
我没有把它还回去,也没有丢弃,而是塞进笔记本封底内夹,留下一句话:
“此人为人,非耗材。”
**
第二天,我在打卡表上看见:
bEh-6902:状态——已调离
没有死亡,没有哀悼,没有问责。
一切如常。
仿佛那人从未存在。
我走进厕所,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
我开始怀疑,这个站在镜子前的我,会不会哪天也像老赵一样,“调离”而去。
“自愿退出”。
焚化为灰。
在系统里,从来没有“死者”。
只有——不再被读取的数据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