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蜷缩在宫中冰凉的地砖上,指尖死死抠着鎏金烛台。
烛泪凝结成蜿蜒的白痕,如同她干涸的眼眶——从得知噩耗那刻起,她便再没掉过一滴泪,只是反复摩挲着腕间褪色的红绳。
那是入宫前,葳蕤偷偷塞给她的,说系上便能保平安。
“姐姐骗人……”
她突然轻笑出声,声音沙哑得可怕。
抓起案上的翡翠香炉狠狠砸向铜镜,镜面轰然碎裂,映出无数个扭曲的自己。
碎片划破脸颊,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将香炉残片一片片拾起,又重重摔下。
“说好要教我写字,说好要看着我成为人上人的……”
雷声炸响的刹那,她猛地冲向宫墙,任凭雨水浇透单薄的中衣。
指甲在砖墙上抓出刺耳声响,恍惚间又回到初入宫时,被嬷嬷刁难跪在雨里,是葳蕤撑着伞挡在她身前,温声说“有我在”。
如今伞骨已断,伞面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她却固执地举着残伞,朝着翊坤宫的方向嘶喊:
“您回来看看我啊!没有您,这宫里哪里还有活人……”
嘶哑的喊声被暴雨吞噬,只留下空荡荡的宫墙,回荡着绝望的余音。
雨霁初晴那日,宫墙的朱红在阳光下泛着冷意。
紫月跪在养心殿前,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鬓边的素绢被风掀起又落下。
殿内传来奏折翻动的沙沙声,却比往日更显死寂。
“奴婢恳请陛下……”
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三日未眠的沙哑。
“娘娘生前最怕寂寞,夜里总要留一盏琉璃灯才敢合眼。如今独葬皇陵,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喉头哽咽得发疼,她想起无数个深夜,葳蕤攥着她的手说“幸好有你在,不然在这深宫,本宫可怎么活啊!”,可如今这双手却再也无法触碰。
龙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皇帝望着案头未写完的悼文,墨迹被泪水晕开的痕迹早已干涸。
自从那日在雨中目送地宫石门闭合,他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觉得翊坤宫的风铃还在响,恍惚间会看见那个提着宫灯走来的身影。
“起来吧。”
他的声音比往日苍老了十岁,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紫月交上去的螭纹玉佩。
“朕准了。待孝期过后,便去景陵守着吧。”
紫月重重叩首,额头在青砖上撞出闷响。起身时,她望着养心殿梁上盘旋的燕雀,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浸透了娘娘的气息。
皇陵纵然冰冷,可只要能守着那座孤坟,听着风吹过碑前的梨花树,便也算不负主仆一场。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向着景陵出发。
紫月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怀中紧紧抱着葳蕤的芍药簪子。
等终于到了地方,鎏金棺椁缓缓沉入地宫。当玄色的龙纹幔帐即将遮蔽棺木时,紫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挣脱搀扶的宫人,发髻散落间,她像一只折翼的蝶般冲向冰凉的金丝楠木。
“娘娘你别丢下我啊!”
凄厉的哭喊撞在地宫穹顶,紫月的额头重重磕在棺椁棱角,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孝衣。
她瘫倒在棺木旁,嘴角溢出的血泡混着呜咽:
“紫月有负娘娘遗愿,特来请娘娘责罚……”
指尖徒劳地抓向虚空,仿佛要抓住那再也回不来的温柔笑颜。
送葬的队伍顿时陷入混乱,太监们惊慌失措的呼喝声、宫娥们惊恐的尖叫声在阴冷的地宫中回荡。
地宫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映着紫月睁大的双眼——至死,她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像是要触碰棺椁里的人。
当快马将噩耗传回紫禁城时,皇帝正握着朱笔批改奏折。
宣旨太监颤抖的声音在养心殿内响起:
“禀陛下,守陵宫女紫月……于皇陵殉主。”
朱笔骤然停顿,墨汁在奏疏上晕染开大片墨迹。
皇帝盯着那团墨渍,恍惚看见紫月跪在养心殿前求守皇陵时,倔强又悲戚的眼神。
“也是个忠仆……”
他轻叹一声,将朱笔搁在笔架上。
声音里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更添几分疲惫。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却盖不住他话语中的怅惘。
“着礼部按例抚恤,赐银千两,葬入陪葬陵,也遂了她追随主子的心愿吧。”
“嗻!”
旨意宣罢,养心殿重归死寂。皇帝望着砚台里干涸的墨痕,忽然想起葳蕤总说他批阅奏折时眉心紧蹙的模样吓人,便会悄悄往茶盏里添块冰糖。
此刻案头的茶早已凉透,却再无人记得添半分甜意。
丧仪过后,紫禁城的宫墙依旧朱红,却似被抽走了魂魄。
佛经声仍在每日响起,海兰却常对着经卷发呆,指尖反复摩挲着被雨水洇皱的页角。
琉璃灯彻夜长明,嬿婉蜷缩在榻上,望着褪色的红绳喃喃自语,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汲汲营营。
金玉妍撕碎了所有艳丽的衣裳,整日抱着永珹幼时的襁褓枯坐。
当宫女送来新裁的旗装,她突然癫狂地将绸缎扯成碎片,凄厉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做什么用?这宫里早就没了颜色!”
高曦月摔碎了最后一只珐琅彩瓶,把自己锁在储秀宫,每日只对着空荡荡的铜镜,为不存在的人描眉点唇。
曾经熙熙攘攘的御花园,如今只剩枯黄的落叶堆积在曲径。
无人照料的牡丹成片枯死,曾经争奇斗艳的花丛中,唯余几株野菊在寒风中瑟瑟摇曳。
巡逻的侍卫们脚步放得更轻,生怕惊醒了这凝固的死寂,连铜铃晃动的声响,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每当暮色降临,各宫的宫灯次第亮起,却照不暖半点寒意。
皇帝站在乾清宫的长阶上,望着漫天星斗,忽然觉得这九重宫阙竟比边疆的荒原更寂寥。
风掠过空荡荡的翊坤宫,卷起半幅褪色的珠帘,恍惚间,似有熟悉的环佩叮当,却在回首时,只剩满地清霜。
不知不觉,宫墙柳又绿了两遭,御花园的梨花开了又谢,宫里又进了一批新人。
储秀宫里,新入宫的常在们对着铜镜精心描绘远山眉,胭脂水粉的甜腻气息混着熏香,将曾经萦绕不去的白梅哀香彻底掩盖。
养心殿内,朱批的字迹比往昔更显刚劲。
皇帝将最后一份奏折搁下时,窗外已是星斗满天。
案头摆着太子新习的课业,稚嫩的字迹里写着“民为邦本”,恍惚间竟与当年葳蕤握着他的手教永珹识字的场景重叠。
他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吩咐小太监:
“去把明早要呈的折子送来。”
嗓音里带着刻意的冷硬,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该泛起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直到新晋的玫贵人袅袅婷婷的过来,她近日来得了两次恩宠,便时常做些汤汤水水带来养心殿。
她学着传闻中先皇后,也就是葳蕤的样子,展现出小女儿的灵动与肆意,将果肉递到御驾唇边,却见皇帝忽然起身,袍角扫落了案上的白玉镇纸。
“朕乏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转身离去时,衣袂间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却再无人记得,这香气曾与谁的茉莉香缠绕。
新人的争宠戏码在各宫轮番上演。
这日兰答应为了夺得头彩,在宴会上献舞时故意崴了脚,娇弱的哭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那日慧嫔精心调制了桂花酿,却在皇帝闻见那熟悉的甜香时,看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怔忪。
可无论她们如何费尽心思,帝王的脚步再也不曾为谁停留。
深夜的乾清宫依旧亮着灯,皇帝抱着熟睡的太子,望着窗外的冷月。
孩子无意识地往他怀中蹭了蹭,这熟悉的依赖让他想起永珹幼时,葳蕤也是这样抱着孩子,轻声哼着江南小调。
“父皇……”
太子梦呓般的呢喃惊碎了回忆,他收紧手臂,将全部心思重新放回这承载着江山社稷的幼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