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猛地抬头,眼底的泪意凝结成霜:
“所以皇上要用母子分离,来换永珹的孝心?”
她膝下的青砖沁着寒意,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凉。
“若真心能靠胁迫维系,这与后宫算计又有何异?”
皇帝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龙袍下的青筋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永珹这孩子已经大了,他怎会不知身世?若朕不扣着嘉妃性命,他岂会甘心认你为母?”
“永珹那孩子也是臣妾看着长大的,他心思纯良,本性不坏。”
“天家无亲情,此事不必再议。你去吧,三日时间到底仓促了些,将该备的备好,莫丢落了东西。”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唯有烛芯爆裂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葳蕤跪在原地,望着皇帝背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那只曾温柔抚过她鬓角的手,此刻正死死攥成拳,指节泛白。
龙袍上金线绣就的蟒纹在摇曳的光影中扭曲,似要破茧而出。
“皇上……”
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破碎的沙哑。
话未说完,皇帝已猛地抬手,打翻了案上的青瓷茶盏。
碎裂声惊得梁上栖鸟扑棱棱乱飞,茶水混着残片在青砖上蜿蜒,如同一条暗红的血痕。
“出去!”
皇帝的声音裹挟着压抑的怒意,却在尾音处不自觉地发颤。
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墙上那幅《百骏图》,目光却穿透画纸,不知落在何处。
窗外雨势渐急,雨打芭蕉的声响,与殿内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葳蕤缓缓起身,双腿早已跪得发麻。
她望着皇帝僵硬的背影,突然想起无数个并肩看雨的夜晚,那时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如今却仿佛隔着万重山。
转身时,她的裙摆扫过满地狼藉,带起几片碎瓷,发出细碎的声响。
突的,葳蕤屈膝行下大礼,额间的珍珠坠子触及冰凉的青砖,发出轻响。
“臣妾就此别过,愿皇上……”
她喉间发紧,咽下酸涩。
“愿皇上山河永固,长乐未央。”
起身时,广袖扫过案角,皇帝未写完的奏折被风掀起,露出半行未干的朱砂——“葳蕤……”字迹戛然而止,倒像是命运嘲弄的句读。
“等等。”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砂纸磨过的粗粝。
他背对着她,却抬手摘下腰间螭纹玉佩,青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带着它。”
葳蕤接过,皇帝的贴身玉佩,又是一层保命符。
呵~真是没想到,临了了,她才懂了天子的心意。
泪水突然不受控地涌出,她慌忙转身,生怕被他看见失态模样。
殿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泼洒在汉白玉阶上,碎成满地银霜。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轻声呢喃,这句李义山的诗,竟道尽了半生痴缠。
身后,皇帝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龙椅扶手上,檀木发出沉闷的哀鸣,却终究没能唤回那个即将远去的身影。
晚间,翊坤宫的烛火彻夜未熄,葳蕤倚在妆奁前,任由紫月替她拆去沉重的珠翠。
铜镜里映出她眼下的青黑,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释然。
案头放着螭纹玉佩,青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倒像是将乾清宫的月光偷了来。
“娘娘,要遣散宫人了?”
紫月捧着鎏金护甲的手微微发抖,她自小跟着葳蕤入宫,这一主一仆在深宫里扶持了十余年。
葳蕤轻轻颔首,目光扫过屋内忙碌收拾的宫人们:
“明日起,让管事姑姑将年满二十五的宫娥都叫来。”
她取出紫檀木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金叶子。
“告诉她们,想走的,每人三十两黄金,再备上两匹云锦;若不愿出宫,便将名字报给内务府,本宫会求皇上给她们寻个清闲差事。”
说话间,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葳蕤起身走到廊下,夜风卷起她的披帛,带着秋末的寒意。
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恍惚间竟像是初入宫时,皇帝牵着她的手走过长廊,承诺要为她挂满整个后宫的风铃。
“娘娘,那您自己呢?真的要去封地吗?”
紫月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声音带着哽咽。
“傻丫头。”
葳蕤转身,指尖拂过紫月泛红的眼眶。
“你也到了年纪,可想寻个好人家?你若有此心意,本宫会叫家中父母替你相看。”
她望着远处紫禁城连绵的宫墙,月光给飞檐镶上银边,却照不亮深宫里的人心。
“这宫里的日子,太累了。紫月,不要跟着本宫蹉跎了,其实……出宫去,也挺好的。”
“不,紫月从小跟着娘娘,誓死追随,绝不嫁人。”
第二日晌午,翊坤宫门前排起长队。年轻的宫娥们交头接耳,既盼着自由又满心忐忑。
年长些的红了眼眶,舍不得这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葳蕤坐在主位上,看着管事姑姑分发金叶子,忽觉这场景倒像是散场的宴席——曾经争奇斗艳的妃嫔,如今只剩下她独赴这场“流放”。
“娘娘,小桃说不想走。”
紫月领着个怯生生的小宫女上前。
“她说要一直伺候娘娘。”
“要么出宫,要么就去内务府说一声,给小桃调去御花园,那里清净。”
夕阳西下时,翊坤宫终于空了大半。
葳蕤站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螭纹玉佩贴着心口发烫,她知道,这一去,便真的是“一骑红尘妃子去,无人知是故人来”了。
暮色渐浓时,翊坤宫外人声熙攘。皇后的翟凤辇停在丹陛之下,金玉妍攥着帕子的指尖发白,高曦月扶着侍女的手,鬓边的累丝嵌宝步摇随着颤抖轻晃。
海兰抱着食盒的手臂微微收紧,里头是她亲手熬的安神汤。
嬿婉踮脚张望,眼底满是焦急。
阿箬咬着下唇,不停往宫门里张望。
“娘娘身子疲乏,实在不宜见客。”
紫月拦在宫门处,望着众人身后层层叠叠的宫娥太监,声音带着歉意。
“还请各位娘娘见谅……”
“身子疲乏?可要紧?我们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就要去封地啊?你快去通传,本宫不信这挨千刀的真的狠心不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