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停在军区后勤处仓库前时,方稷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父亲方振国率先下车,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跟我来。\"
仓库铁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方稷紧跟着父亲,穿过堆满麻袋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陈米和防潮剂的气味。最里间的灯泡瓦数很低,在灰尘中晕出昏黄的光圈,照出桌前穿深灰中山装的老者轮廓。
\"首长。\"父亲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人带来了。\"
老者抬头时,方稷瞬间认出这是省报头版常出现的面孔——省委副书记兼省长赵耕野,主管全省农业工作。老人左眉上方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那是抗战时期留下的。
\"材料。\"赵省长开门见山,声音像砂纸般粗粝。
方稷从贴身处取出油纸包,双手递上。包裹打开时,几粒蓝灰色的麦种滚落在斑驳的桌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这点?\"赵省长用指甲拨弄着种子。
\"这是额尔古纳河野生麦的原始种。\"方稷的嗓音发紧,\"郑怀山教授花了十二年选育的第七代杂交种,能在ph值8.5的土壤正常生长。\"
老者突然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数据。\"
方稷立即展开三页手写材料。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处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表格中的数字依然清晰可辨——那是郑国栋连夜誊抄的父亲笔记。
\"有意思。\"赵省长的手指停在某个数据上,\"这个越冬存活率......\"
\"92.7%。\"方稷迅速接话,\"比现有品种高四倍。如果配合我们设计的垄沟种植法,黄淮海盐碱地至少能增产......\"
\"我不要估计,敢用党性担保吗?\"
仓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方稷看见父亲绷紧的下颌线,也看见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埋头记录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些九十年代才被重视的盐碱地,那些因耽误了二十年而荒废的农田......
\"我以党员名义担保。\"方稷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若推广失败,愿接受任何处分。\"
赵省长与父亲交换了个眼神。老者突然转向阴影:\"都记下了?\"
眼镜青年上前两步,方稷这才注意到他胸前别着新华社的记者证:\"首长,内参今晚就发,直送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
方稷的指尖突然发麻——这意味着他们的研究将直达最高决策层!
\"小方同志。\"赵省长突然换了语气,像长辈般温和,\"你爷爷身体还好?\"
\"还...还好。\"方稷一时没反应过来。
\"五八年那会儿,我跟着老首长在河南搞调研。\"老者从抽屉取出个铁皮盒,推过来,\"这个拿回去给你们李教授。\"
\"好的......\"
\"回去告诉你爷爷。\"赵省长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冬星亮了。\"
吉普车驶离仓库时,东方已经泛白。父亲破天荒地递来支\"大前门\",方稷接过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恨我吗?\"父亲划亮火柴,火光瞬间照亮他眼角的皱纹。
方稷摇头,烟气呛得他咳嗽起来。透过车窗,他看见晨雾中的早市已经开始摆摊,排队买豆浆的人们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五九年我在甘肃驻防。\"父亲突然说,\"亲眼见过浮夸风......\"方向盘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个生产队饿死二十七口人,上报的产量却翻了三番。\"
方稷默然。前世的农业史教材里,那三年被称作\"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你爷爷说你比我更像他。\"
农科院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时,父亲才又开口:\"郑怀山下周回京。\"见方稷要说话,他抬手制止,\"绝对保密,冬星计划继续。\"
锅炉房的秘密会议从午夜持续到凌晨。当方稷转达完消息,周技师\"咣当\"一声站起来,假腿撞翻了板凳:\"我就知道老郑没事!\"
\"小声点!\"李教授急忙去捂他的嘴,自己却笑得露出缺牙,\"这下好了,光明正大......\"
\"不行。\"方稷压低声音,\"要绝对保密,所长都不能知道。\"
陈雪往炉膛里添了铲煤,火光将她年轻的脸庞映得通红:\"试验还分两组?\"
\"嗯。\"方稷用火钳在地上画图,\"明面继续常规育种,暗地推进冬星。\"他环视众人,\"风险很大,想退出的......\"
\"屁话!\"李教授啐了一口,\"最坏不过去牛棚和老郑做伴!\"
统计员王大姐突然掏出手帕包着的粮票:\"给老郑带点桃酥,他爱吃甜的。\"粗糙的手指抹了下眼角,\"那年我闺女肺炎,他省下半斤白糖票......\"
方稷的视线模糊了。锅炉\"咕咚\"的响声里,他想起前世在农大档案室看到的郑怀山照片——那张贴在平反文件上的黑白照,拍摄于去世前三天的病床上。
\"还有个消息。\"方稷从怀里取出铁皮盒,\"赵省长给您的。\"
李教授接过一看,突然红了眼眶:\"老赵还记着......\"他颤抖着打开盒子,\"五九年考察组里,就他偷偷给我们塞过糖。\"
六颗奶糖在众人手中传递,没人舍得吃。最后传回方稷手里时,他郑重地包好:\"等郑教授回来,一起。\"
散会时天已微明。方稷独自留在锅炉房,将最后一点资料焚毁。
两天后。
\"方工!\"陈雪突然推门而入,\"所长找你!\"
所长办公室的气氛凝重如铁。王所长面前的茶杯已经凉了,杯底沉着几片舒展开的茶叶。
\"部里刚来电话。\"他推过份文件,\"调你去海南育种基地,明天出发。\"
方稷盯着调令上的公章——这分明是要把他支开!他刚要反驳,突然注意到所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三下,节奏与\"冬星亮了\"的暗号一致。
\"我服从安排。\"方稷缓缓接过文件,\"但试验数据......\"
\"小周跟你去。\"所长突然提高声音,\"热带作物研究所急需人手嘛!\"
方稷会意地点头。周技师是课题组里最擅长杂交育种的,这分明是给他们创造继续研究的机会。
走出办公楼,春日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方稷在试验田边找到了郑国栋,他正弯腰检查麦苗,姿势与额尔古纳河畔的老人一模一样。
\"海南的调令。\"方稷递过文件,\"你怎么看?\"
郑国栋扫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好地方,适合加代繁殖。\"他拔起株麦苗,\"带上这个,第七代杂交种。\"
方稷接过麦苗,发现根部裹着湿润的苔藓——这是最原始的保苗方法。阳光透过叶片,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影子,像一串密码。
\"郑教授他.....\"
\"今早他给我打了电话。\"郑国栋抬起头看着方稷,\"他说谢谢你。还让我转达,告诉你爷爷,他种的胡杨发芽了。\"
方稷突然想起离村前夜,爷爷在军区大院墙角埋下的那粒胡杨种子——那是他从东北带回来的,说这种树\"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田垄上,与摇曳的麦影重叠在一起。
方稷想起前世那个至死未能亲眼见到自己成果被认可的教授,又看看手中带着晨露的麦苗,突然觉得历史的长河在这里拐了个弯。
\"完全不一样了。\"他轻声说,将麦苗小心地包进手帕,\"这次,我们都要亲眼看着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