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武库铁门上的声响,像极了现代超市扫码枪的嘀嗒声。
我裹紧狐裘,看高怀德用牙咬开冻住锁眼的冰凌——这位未来的殿前副都点检此刻像个盗匪,右手指节还带着昨夜校场比试留下的淤青。
\"监正请看。\"他踢开左藏库三号仓的榆木大门,月光透过气窗照在空荡荡的甲架上。
本该堆放北汉缴获铁甲的位置,只剩几截断裂的草绳。\"兵部昨日点验时,这里还堆着百二十领山文甲。\"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青砖接缝处的刮痕。这些放射状纹路分明是重物拖拽的痕迹,东南角还有片不自然的油渍,闻着竟是契丹人惯用的马鞍保养膏。
当银簪挑开甲架底板的木刺时,带出半片泛黄的羊皮,上面烧印着古怪符号。
\"这是辽国南院大王的私印!\"高怀德的佩刀锵地出鞘半寸。
我们连夜核对兵部存档,发现这批铁甲的熔铸令签发日期比北伐结束还早半个月。
更蹊跷的是,负责押运的军校王继勋,正是三日前在酒肆与我\"偶遇\"的醉汉,当时他腰带间晃动的金锁,此刻锁芯里正卡着同样的契丹文残片。
垂拱殿的炭盆烧得正旺,石守信捧着账本的手却微微发抖:\"这些铠甲早在显德七年就战损了!\"
赵普突然从袖中抖出三卷文书:\"请陛下御览——其一,兵部武库司存档的熔铸令,签发者笔迹与石将军平日奏章截然不同;其二,太原府匠作监的供状,承认替人私造过带'太原监造'铭文的甲叶;其三最要紧...\"
他展开那卷沾着茶渍的清单,\"这是从王继勋姘头家搜出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收山文甲二十领,折钱七百贯',落款是石将军麾下掌书记的私印!\"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石守信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赵普抖开的三卷文书。
当他看到自己麾下掌书记的私印赫然盖在赃物清单上时,虬须突然剧烈颤抖——那掌书记正是他乳母的独子。
\"这印...\"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文书上鲜红的印痕,突然想起半月前那小子献上的\"西域葡萄酒\"。
当时那混账笑着说:\"义父尝尝,这可是用您赏的皮甲跟回鹘商人换的。\"记忆中的酒液此刻仿佛化作喉头腥甜的血沫。
赵普又呈上王继勋姘头家的账本,石守信猛地抢过文书,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那些熟悉的部将名字。
石守信突然暴起,铁掌拍得案几木屑飞溅:\"老子砍了这群蛀虫!\"
我看见这位开国猛将的喉结滚动三次,突然转身对御座重重叩首:\"臣有眼无珠!\"
他的额头抵着金砖,\"去岁腊月王继勋献上的'年礼',说是河北庄子里的收成...臣这就回去开库清点!\"
他扯下腰间鱼袋摔在地上,\"若查出臣贪了一文钱,请陛下赐臣这把金错刀自裁!\"
官家拾起鱼袋轻轻放回案上:\"朕要的是大宋的钢甲,不是弟兄们的脑袋。\"
他指尖划过那卷契丹文皮卷,\"但若有人把甲胄卖到辽国...\"
话未说完,石守信已经红着眼冲出了殿门,他砸开武库查账的动静,连皇城司的探马都吓得退避三舍。
再探武库时,我借司天监的铜壶滴漏发现了砖下暗格。账本上\"甲换马\"的交易记录墨迹犹新,但最关键的接货人署名处被虫蛀得模糊不清。
晋王赵光义恰在此时带人巡查,他拾起地上散落的契丹文皮卷沉吟:\"南院大王的印信...此事恐涉及两国边贸。\"
高怀德带着我从武库出来时,暮鼓刚敲过第二通。
他坚持要亲自查验王继勋在城外的别院,我们便沿着结冰的汴河往西走。月光照在冰面上,像撒了层盐粒。
转过粮仓拐角时,高怀德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他耳廓微动——那是常年射箭之人对弓弦震颤的特殊敏感。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三棱箭破空而来,擦着他仰头后撤的鼻尖钉入身后榆树,箭尾雕翎犹自颤动。
第二箭接踵而至,这次直接穿透了他抬臂格挡的皮护腕。
\"东南角!\"高怀德把我推进粮垛缝隙,自己却迎着箭矢方向冲去。
第三支箭从他锁骨下方贯入时,我清楚看见箭杆上缠着南唐军械监特制的青丝线。
刺客在屋脊上腾挪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得清清楚楚,可当高怀德带伤跃上房梁,只拾到半块沾着马粪的靴底印。
最蹊跷的是那支留在伤口里的箭镞。郎中剜出时,带出粒豌豆大的青金石——这种于阗宝石当时正被晋王府严格控制着边贸渠道。
高怀德与我汇合后解释:\"箭上淬的不是毒...是辽人治伤寒的狼毒花汁...\"
五更梆子响过第三声时,我们跟着漕运衙役的灯笼摸到虹桥码头。
那艘标着\"曹州常平仓\"的粮船吃水极深,可船板缝隙间漏出的却不是麦粒,而是带着腥味的铁锈末。
高怀德假意失足落水,攀住船舷时指甲缝里带出了甲叶边缘特有的淬火蓝痕。
当司农寺主簿举着账册声称运的是陈年黍米时,我掀开了最上层麻袋——下面整齐码放着用豆粕包裹的铁甲。
每领甲胄的掩心镜都被故意做旧,但翻到内衬就能看见新鲜的\"太原监造\"錾印。
最惊人的发现在底舱:二十个装满粗盐的陶瓮,瓮底全用蜂蜡封着青金石原矿,那幽蓝光泽与高怀德伤口里取出的如出一辙。
押船的汉子突然暴起,却被石守信派来的亲兵按在米堆里。
他腰间的辽式蹀躞带扣开,掉出半块契丹文的铜符——正是南院大王签发给边境商队的特许令。
后来验看那批甲胄,护肩位置全被重新打孔,恰好能适配辽军特有的狼牙箭囊。
垂死的押运人最后念叨的\"四郎\",后来查明是河北某个私盐贩子的诨名。
新颁布的《武库点验条例》实行\"三锁分持\"。
点验工作由枢密院、三司使、皇城司三衙长官共同督导,下设点验使(文官)、监检官(武官)、录事各一员,每季对汴京十二武库实施轮检。
晋王赵光义作为军器监提举官,需全程见证但不直接参与具体点验。
武库正门、侧门、密档室分别由三司掌印官、殿前司都虞候、皇城司干当官持鱼符钥匙开启,三钥须在辰时初刻同时插入锁眼。
发现账物不符时,立即封闭该库区,点验使当场用火漆封存证物,三日内呈递垂拱殿专项奏报。
新条例正式执行那日,我看见晋王亲自试验钥匙的契合度。
他腰间玉佩突然坠地,露出半截与契丹文皮卷质地相同的衬里——后来才知那是他负责接待辽国使节时收到的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