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名气很大,城市很小,城墙很低,市民很少。
城防司令听说遭瘟军要来,对内动员城内富户捐钱捐粮加固城墙,对外向武昌行营求援。还有第三招,派出死士携银钱米粮面见遭瘟军首领,指明一条可绕过老破小的荆州直插白富美武昌的近道。
遭瘟军回话说武昌太远城池太高,此去凶吉难卜。荆州好,军内有关帝爷粉丝,且去凭吊武圣。
如此一来荆州城内就人心惶惶了。坊间盛传遭瘟军要冲进城里与城池共灭,又传瘟疫军砍秃了江边山头,伐木造船要渡江攻城。传言说遭瘟军恰似狮驼岭的妖怪,个个白袍血面手脚腐烂,隔着几丈远吹口气就叫你染上瘟病,中招者不消半个时辰乃咳血而亡。
家离城墙近的人家这些天被城头的喧闹搞得彻夜难眠。第二天抬头一看,原先的老弱已派往别处,城头上兵士比往常多出数倍,且青壮居多。再一打听,增兵不为守城,而是要拦阻逃人。城中官戚富户早在数日前多有登船往下游走的,这些天城中百姓开始携家带口逃离,守军关闭城门阻拦逃难的人群。
让富户提前逃离,逼贫者与城共死,此举丧尽天良。百姓大骂荆州当局,咒那些当官的早些染上瘟疫,烂脸烂裤裆,家中老娘都认不出来。
几百年前有一位老人承太白遗风梦游洞庭,梦醒后挥笔写下龙蛇字着下好文章: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为弥补上次朱燮元大人关于未能欣赏到洞庭湖上渔舟唱晚的缺憾,李标特意将会议时间安排到傍晚时分。他为自己的精明暗中得意,其喜洋洋者矣。
朱大人又又又升官了,上官未至,对着一桌子珍馐无人敢动筷子。等到唱晚的渔歌收网回家,等到夜风凛冽刺人骨髓,上官仍迟迟不到。
‘蹬蹬蹬’,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屋子里的人紧张地站起来盯向门扇。进来的却是李标手下湖广参政,“参见大人,适才有信使来传,巡抚大人军务缠身不能前来。”接着让李标外头说话,二人步下楼梯,不待李标询问,参政急道:“大事不好…”
李标此人,欺下传为美谈、畏上人尽皆知。他顿时虚热攻心,额头不住冒热汗,抚掌原地打转,已是方寸大乱。乃揪住参政手臂哭丧道:“这如何是好啊。我只盼朱大人分兵来解荆州之围,他竟撒手不管,叫我如何是好!”
虽说平日里李标给的月规钱从不间断,参政只道与之只是钱财往来,且羞与为伍,是朋非友也!他厌恶地一把挣脱掉李标,献策道:“当下形势紧急,战是战不得,唯求和。”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李大人望星空、长嗟叹,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李标上楼捡起茶杯,喝下一大口冷茶后也不交代几句就要走。湖广总兵官急急问道:“大人,这席酒菜…”
李大人瞪眼,肚子里暗中怒骂:“酒囊、饭袋!”他一肚子火正没地出,气急败坏要将饭桌掀翻,“喂鱼鳖正好!”--哪知被懂得惜粮的总兵单手按住,一下没掀翻,只将桌上几盅茶盏摔落地上,碰了个环佩叮咚。
不战而溃、降兵如云、施州解围、兵临荆州,事态一件比一件严重。战败的责任由谁来负,当然是他湖广总兵官。更可气的,这酒囊加饭袋完全不理会李标三番五次的提醒--莫屯军粮于施州,为贪图便利将一万大军2个月的粮草屯于施州境内各行营中。这个错误是严重的,说他资敌也不为过。
本朝文官地位高于武将,然军政两条线,地方管不到军队的事。地方官李标没资格对军队系统的总兵官说三道四,更别提辱骂了,如是敢怒不敢言,不敢言却敢做。掀桌子,就掀桌子了,怎地。
万幸,丘八修养高于秀才,温柔得像团棉花。此人绝非棉团,乃此刻表现得如棉团,所以说时任湖广总兵官者是个大大的人才。相比李标的失态,此人不动声色,因为他很清楚朱燮元原本怪罪的是自己而非那李标。李标这头猪自视甚高,愚蠢地以为他自己才是施州这出戏的主角,硬要抢戏。好得很么,有你李标主动凑过来陪绑正合我意!
此厉害人物,省军区司令,姓马,单名一个炯字。
朱燮元不肯来赴宴,表明风向有变。为什么敢肯定风向转变,看了朱大人的最新头衔便知:钦差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总督川、黔、滇、桂、湖广五省巡抚。巡抚一般不问地方日常事务,以督查军务为主,但是别忘了他有权节制地方大员。根据李省长的同年、时任四川按察使私底下来信透露,朱新宠不肯应湖广布政司拜请,拒绝再登岳阳楼观乎巴陵胜状的原因,正是对湖广现任政府班子大为不满。朱大人在宾馆里大发雷霆,痛骂李标是头没脑子的蠢猪。他的原话是‘我堂堂学人岂与豕彘同席耶!’
马炯是豕,顺带的李标是彘。豕也好彘也罢,都是猪!
半路杀出个遭瘟军打乱了马炯提出的、经朱燮元首肯的军事部署。
坏事坏在了朱大人面子太大,但凡他所提军务,兵部加班加点100%支持,关于同意对施州土司势力用兵的统兵堪合八百里加急连夜发至。可还没出拳,先被对手扇一耳刮子,反差太大,叫朱大人脸面何存?叫他如何向兵部交代?
雷厉风行的老朱连发两道后招:一、调马炯入贵州镇压奢安叛军,希其戴罪立功;二、着李标镇守荆州,责其与城池共存亡。
消息传到,李标在书房里抚掌原地打转,此其着急上火时标志性动作。“这如何是好,守城军士斗志全无,潜逃哗变者屡禁不绝,叫我如何是好!”--前后两个‘如何是好’此其着急上火时的标志性语言。
好比打麻将,不会打的手气旺。他本事不高运气特好,身边的绍兴师爷有神机妙算,捻须悠哉道:“大人且宽心,我观马总兵有一言是为至理,梁山要反早反了。我观梁山贼寇未必存反心,未必真贼寇。”
“此话怎讲?他不做反贼何来袭我官军?”
“袭官军者暴民而已,遭瘟军实则是民而非军。大人大可设计大事化小。”
“此话怎讲?如何化小?”
师爷暗自摇头,心说你果真是豕,不知不觉提高音量道:“饥民暴走抢食,梁山司治阻拦不力!老爷,梁山那头有高人,给老爷留着梯子。”
李标不解,“梁山司治?”--“哦哦,懂了懂了,师爷妙计!”
“鸡蛋汤面,鸡蛋炒面,我家洪师爷想吃汤面吃汤面想吃炒面吃炒面。”潇洒乐呵呵地搓着手道:“老洪你在我们这儿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立这么大功只换来一碗鸡蛋挂面。”
谁说的,妙计安施州的老洪要连干两碗鸡蛋面。
是他,明确指出梁山当前的主要矛盾可不是啥外部政府军的军事压力,主要矛盾依旧是内部不团结。
施州是施州,梁山是梁山,非得让外头的官老爷们明白到施州即梁山、梁山即施州,此地三十六朵花同出一枝。想来攻打梁山,必遭施州全体三十六司军民同仇敌忾疯狂撕咬。于是便有了水电站的开工建设,唯恐外人不知,开工之日鞭炮齐鸣,那一声声响乃是团结的宣言和胜利的号角。
光有政治态度不够,还得有军事行动。于是民团性质的梁山禁卫军横空出世,但这个旗号有‘梁山’二字很不妥当,接着就有了代表平民的民政部出面给易帜‘遭瘟军’。妥妥的民团了吧,完全出于民意,叫你揪不到我小辫子。
关于遭瘟军,老洪实则还有安排,原本打算布置革命群众们哄抢各司集中存放在沐抚司城内的冷兵器堆场,但首次试探进攻出乎意料地顺利,故省去了这一步。
老洪“稀溜溜”真一口气干了两大碗面,擦着嘴上的油水道:“接下来应能启动谈判,半真半假拖拖拉拉。是真是假看西南那边的战事,官军顺利则真作假,官军不利或可假作真。谈归谈,咱们摩拳擦掌扩军备战。”
医护所里住进来个尊贵的病号,曹少。他生的不是鼠疫而是胃胀气,如今白饭管够,他要恶补几月来的损失,结果得了消化不良。到今天中午肠子终于通气,他还想休息半天故没去理事。
胶皮亲自给他做最后一次复检,完了把江对面的最新消息来传达。曹少拍手大笑,称赞朱燮元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他对那个李标毫无好感只有憎恶,想当初送赵阿三去武昌赶考时被李标门下狗腿子阴损过,唉哟,手指头现在还疼呢。“相信我没错滴,给李省长一万副胆子他也不敢开打,等着吧,等着他说服天启表彰我们救苦救难,给我们官做哩。”他啃着指头上的手皮对阿力道:“阿力你说,朝廷招安给我做个武都头、鲁提辖,咱接不接撒?”
阿力越来越懒,就爱睡觉且睡眠浅。这会儿趴在曹少腿上打瞌睡,闻主人言应景地吠了一声。
胶皮乐呵呵道:“阿力也想做官哩!”坐到床上以指为梳给阿力打理毛发,“我们阿力做弼马温。不好,当畜牧场场长太屈才,外头都说你是吠天犬,可以进皇宫给皇帝当中南海保镖,阿力你去不去?”
阿力已经在打呼了,岁数大了就是不中用!
论衰老,狗子和人一样并非匀速线性减退,也会在某时期某时段断崖式衰老。阿力的断崖式衰老就发生今年,明显感觉到他体力精力大不如前了。此处应有一声叹息,人和狗的基因差别还是大呀,可怜阿力不幸,没能享受到减缓氧化的穿越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