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伯冲过来一看,李步蟾下半身已经被河水浸透,上半身也是一道一道的,那是马儿的口水,头上的发巾都不见了,披头散发凌乱如草。
李步蟾睁开眼睛,笑了笑,“斛伯放心,我没事,就是有点腿软。”
“咴儿……咴儿!”
岸上的青钱骢听到李步蟾说话,高兴地连转了几个圈,仰头嘶鸣起来。
李步蟾深深地看着兴奋的马儿,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尝试着站起身来,跟马儿挥了挥手。
船夫放下竹篙,走过来查看,见他没事,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着安慰道,“听闻阳明先生当年赶考也曾落水,此次公子必定也如阳明先生一般,鱼跃龙门!”
这位船夫说的,是弘治五年,王阳明从浙江赴南京乡试,乘船遇风暴。当时同行者惊慌失措,王阳明却从容赋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先前就觉得这船夫谈吐有些不同寻常,这下再一看,李步蟾更是眼前一亮。
这船夫长相平常,但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没有底层百姓的愁苦之色,身上宽松的短衣,被坟起的肌肉撑住,汗水黏住的轮廓,凸现出贲张的力量,难怪能用一根竹篙,挑起近百斤的人来。
“哈哈,承大哥吉言,蒙你出手相救,一点意思,不成谢意!”
李步蟾让斛伯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递了过去,却被船夫伸手挡了回来。
“江湖救急,哪能图报?当年季布遭缉,朱家冒险匿之,待季布脱险,朱家终身不复相见。”
船夫脸色不喜,“再说,公子坐我的船,出把力是应当的,哪里还敢讨赏钱?”
李步蟾上来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哥也读书,岂不闻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
“是啊,正因为子路受牛,故而鲁人必拯溺者矣!”
斛伯抓住船夫的手,将银子塞过去,船夫一甩,脸上隐隐带着怒色,大声道,“子路是子路,我是我,我只知君子之济人之患,不矜其功!”
他大步走到船头,双手一拉,沉重的铁锚便被他扯了过来,往甲板上一靠,见李步蟾还在船上,抱拳道,“区区小事,小相公不必放在心上,快敲城鼓了,请吧!”
李步蟾与斛伯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这船夫一身侠气,出口不是《孟子》就是《礼记》,显然有些来头,有其坚持。
既然对方不肯接受谢礼,李步蟾也就不为己甚,“在下安化李步蟾,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船夫龇牙一笑,“某是湘水一渡夫,公子叫我渡夫便是。”
斛伯扶着李步蟾下船,站在码头,看着滚滚湘水,李步蟾心有余悸,对着渡船深深一揖。
这一幕说来很长,其实不过一霎。
远处的江盈科刚刚听到惊呼,转身一看,李步蟾已经被捞上来了。
“呸!”
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正了正帽子,朝城门走去。
回过神来的李步蟾搂着青钱骢的脖子,嘿嘿一笑。
赶考落水的,都是牛人。
王阳明是一个,后来的海瑞是一个,海瑞从海南赴广州乡试,偏巧遇上台风,落水后抱木板玩漂流,漂了一夜才获救。
再后来的左宗棠也是一个,他第三次会考时,就是在湘江遭遇风暴翻船落水,被渔人搭救才留了一条命。
搂着马儿,李步蟾突然诗兴大发。
“刚踏船头忽摆开,
天公为我洗尘埃。
时人只道归东海,
一跃龙门便转来。”
***
东篱客栈。
上次李步蟾就住在这里,对这里的印象不错,这次他也不打算换地方。
上次的房间还在,但是价钱涨了三成,上次一日三十文,今天涨到了四十文,青钱骢属于大牲口,每日还要多收十文。
府试三场下来,需要住到五月初,算下来差不多要一两四钱银子。
李步蟾让斛伯下来,自己撸起袖子下场,上去跟掌柜的好好叙了回旧,成功地让掌柜的回忆起三年前那个恐怖的“杀价男孩”,终于将房价谈到了一两二钱。
安顿下来,两人下来吃饭。
今天委实也是饿得很了,李步蟾多点了两个硬菜,一大碗红烧肉加一大盆猪蹄,不如此不足以压惊。
“咦,子云兄!”
菜还没上来,一个少年端着碗菜,往角落里跑去,李步蟾一看,却是伏虎寺中偶遇的张子云祖孙俩。
张宜正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一个没馅的馒头,见李步蟾走过来,赶紧起身见礼。
李步蟾拉着他过来,“那日山寺一别,想念得紧,刚到长沙,便遇见老丈,不如一起搭伙!”
“这不合适,不合适!”
张子云端着一碗炒豌豆苗有些发愣,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连声推辞。
李步蟾请老人上坐,将张子云手里的豌豆苗拿过来,笑道,“我自幼便读《采薇》之诗,却从未食薇,不能亲近二贤,多谢子云兄,能还我夙愿啊!”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采薇”,那“薇”就是豌豆苗,野生的豌豆苗。
别说,应季的豌豆苗,用猪油一炒,只是简单地加了盐,便清脆可口,很是对李步蟾的胃口。
见李步蟾吃得香甜,张子云夹红烧肉的时候,也没那么尴尬了。
“据说,如今咱们这位府台,崇尚的是致良知之学,曾经被誉为“打虎太守”,最是亲民……”
“据说,府台最喜欢读《孟子》,平时说得最多的,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据说,府台喜欢简练有力的文章,不喜花团锦簇的……”
“据说,府台为官,最讨厌唯唯诺诺,最为不齿如“三旨相公”那般的尸位素餐之辈……”
“……”
张子云一边吃肉,一边说话,吃得痛快,说得也痛快,张宜正倒是没多吃,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吃了两块,便停箸不吃了,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他们祖孙比李步蟾先到两天,这两天他们有分工,老人在客栈读书,揣摩文章,少年则去府衙、府学、茶馆打听消息,哪里读书人多往哪里去,有了消息便回来告知老人。
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没有藏着掖着,这番话足够换李步蟾这顿肉了。
现在这位长沙太守冯驯,石安之也与李步蟾分析过,但彼此没有私交,公文来往比较刻板,张子云这么一补充,冯驯的形象,立刻便丰满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