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川的神识在尉迟元识海的废墟里继续下潜。那已不再是“海”,而是一座被岁月与巫术反复冲淤后留下的深井。井壁由碎裂的记忆残片砌成,每一片都闪着幽绿磷光,像浸泡在尸水中的琉璃。
磷光里偶尔浮现尉迟元儿时的面庞——少年时他曾在王氏祖宅的暗廊里奔跑,脚边是成群结队、带着锁链声响的“影”,那些影子的脸孔与少年尉迟元一模一样,只是额间多了一道竖着的血缝,缝隙里不断滴落滚烫的蜡泪。
李忘川的神识化作一尾极细的鱼,鳞片是半透明的血色,每一片鳞片上又生出更细的须丝;须丝探向磷光,像根根银针挑开结痂的旧伤。
磷光被挑破后,便流出一段更古老、更粘稠的记忆——那已不止是尉迟元个人的记忆,而是王氏血脉里沉淀的“共业”。
幽暗井底忽然出现一扇门,门非木非石,而是由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愿”拧成。
每一道愿都呈半透明的人形,或跪或伏,双手高举,像被冻在琥珀里的祈雨者。它们的嘴巴仍在翕动,却没有声音,只有一股股乳白色的烟气从齿缝间溢出,烟气里裹着细小的、金色的巫纹。
李忘川伸手推门,指尖的血珠先一步滚落,正好落在一道跪伏的“愿”的头顶。血珠炸开,化作一朵极小的赤莲,莲瓣边缘带着锯齿,像一枚微缩的刑具。赤莲旋即钻入那愿的颅顶,于是整扇门开始以血莲为轴心,缓缓旋开。
门后是一截被截断的时光。
他看见了——
最初,天地灰白,雾气像湿冷的棉絮贴在皮肤上。
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蜷缩在河谷,夜里燃起的篝火照不亮十步之外。篝火旁,老人用骨针挑破家中有人死去之人的指尖,将血点在木牌上,木牌上刻着歪扭的“归”字。
那是为了让他们死去的亲人认得回家的路。可是回来的却并非是死去之人的幽魂,而是一些比夜色更黑的“东西”。
它们没有五官,只在原本该长脸的地方生着一层极薄的膜,膜上浮现出死者生前最渴念的一幕:母亲敞开的衣襟、父亲未喝完的酒、情人最后一次回眸。
于是活人便疯了似的扑上去,撕扯那层膜,想把里面的人拽出来。膜被撕破后,黑影发出无声的尖笑,化作一阵冷雾钻进活人的口鼻,于是活人也成了新的黑影。
巫真便是在这一夜降临。
他披着一张由月光编织的长衣,衣角拖在地上却不染尘。他没有开口,只是抬手向虚空一握,所有黑影便像被抽掉骨头的蛇,软软地垂落,凝成一颗颗漆黑的心脏。
心脏表面布满裂纹,裂纹里溢出淡金色的光。巫真将心脏托在掌心,轻轻一吹,心脏便化作一个少年。少年赤身裸体,皮肤下却流淌着星辉,他睁眼的一瞬,所有嚎哭的活人都止住了声音——他们在少年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最渴望的“愿”。
少年自称“献”。
他说:“给我你们最珍贵的愿,我替你们挡住那些无意识的鬼。”
于是人们把愿放在石槽里焚烧,灰白的烟飘向夜空,像逆流的雪。每献出一次愿,少年的身体便亮一分,而部落的篱笆外,那些黑影便退后一步。
人们跪下称他为“仙”。他们学着少年的样子盘坐,学着他的呼吸节奏,甚至学着他在梦里发出的那种近乎鸟啼的低吟。他们以为那是通往仙途的钥匙,却不知自己只是在模仿一场更大的骗局。
巫真第二次降临,是在第一片雪花落下时。
雪并非白色,而是一种带着铁锈味的灰。巫真站在河谷最高的岩石上,伸手向“仙”遥遥一点。没有任何声响,“仙”的身体便从内部炸开,无数金色的愿如萤火虫四散,却在飞离十丈后同时熄灭。
人们只是看见巫真虚幻的身影从虚空中抽出一根骨杖,骨杖顶端悬着一轮黑色日冕。日冕投下的阴影笼罩河谷,阴影里,每一粒灰尘都化作一只细小的兽,兽有鳞、有角、有人的眼睛。
它们扑向那些曾把愿献给“仙”的人,撕咬他们的喉咙,啃噬他们的指骨。被咬的人没有流血,而是化作一缕缕乳白色的烟,烟里裹着他们尚未燃尽的愿。
巫真的虚影踩着烟,化作一头叫“窫窳”的巨兽。
窫窳生着人首、牛身、蛇尾,额间嵌着一轮缩小了的黑色日冕。它张口一吸,所有白烟便被卷入腹中。人们四散奔逃,却发现逃得越快,身体便越像蜡一样融化。
融化的蜡油被地面吸收,地面随即长出一张张婴儿大小的嘴,嘴里吐出带着血丝的藤蔓,藤蔓上结着一颗颗跳动的、半透明的心脏——那是他们曾经献给“仙”的愿,如今被巫真重新炼成锁链。
当最后一声哭喊被夜风掐断,巫真第三次降临,而这一次人们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
这一次,他带来一场幻术。天空裂成两半,一半燃烧,一半结冰。
燃烧的半边落下火雨,火雨里裹着无数被烧得焦黑的“人”,他们伸手向地面求救,却在触碰大地的一瞬化作飞灰;结冰的半边悬着巨大的冰凌,冰凌里封着尚未被窫狳吞噬的“愿”,那些愿在冰里仍保持跪伏的姿势,像被时间遗忘的囚徒。
巫真站在裂天的缝隙里,伸手向窫狳遥遥一握。窫狳发出婴儿般的啼哭,身体迅速膨胀,随后炸成一团黑雾。黑雾里,那些被吞噬的人踉跄走出,他们的皮肤呈半透明状,皮下流动的却不是血,而是金色的巫纹。
巫真说:“吾以神力锚定汝等之魂,从今往后,汝之愿,只献给我。”
人们跪下了。他们的膝盖在触地的一瞬长出根须,根须钻进土壤,与河谷深处某块古老的、刻着“巫真”二字的石碑相连。石碑上,一道新的血纹缓缓浮现,像一条刚苏醒的蛇。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李忘川的神识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出井口。
他在尉迟元识海的废墟里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指尖仍悬着那颗未落的血珠。血珠此刻已变得漆黑,内部却有一轮极小的金色日冕在旋转。
下一瞬,失去了愿和印记的信徒犹如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更让那从出生伊始血脉中便带着锚定愿力的魂失去了根基。顷刻间,轰然炸裂,李忘川感受的极为明显,愿宛如终于获得了自由,迎合着天地间那稀薄的轮回之力,飞向了天空。
外界白瑶所看到的只有尉迟元的身体缓缓的软了下去,而眼中的空洞最终化为了一片死寂,还有便是李忘川的那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