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阶梯,更像是通往向下的沉沦。
螺旋楼梯在末日般的巨响与震动中发出垂死巨兽般的呻吟,石阶如同年久失修的牙齿般松动、脱落,踩上去便化作簌簌的粉尘。墙壁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其下某种令人不安的、仿佛覆盖着灰色苔藓、还在微微蠕动的“肌理”。空气粘稠,弥漫着浓厚的灰尘、不散的海腥,以及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旧书页与臭氧的古怪味道,吸入肺中,仿佛连灵魂都要染上腐朽的颜色。
苏晨的攀登,更像是在一个即将崩塌的、用绝望与遗忘砌成的梦境残骸中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踏在极其不稳定的“现实”碎片上,脚下是加速崩解、如同沙画般消散的灰烬海岸,头顶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将他掩埋的塔身结构。
墙壁上,那些蠕动的“肌理”之间,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如同水中倒影般转瞬即逝的画面——重复着单调枯燥劳作的渔民,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围着看不见的篝火低声唱歌的孩子,歌声不成调,充满了怪异的音节和压抑的悲伤;还有一个孤独的背影,日复一日地凝视着那片永恒铅灰色的死寂大海,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这些是灯塔,或者说,是那位守塔者,在漫长得足以磨灭星辰的岁月中,吞噬、积攒下来的记忆残渣。它们是无数被遗忘故事的最后回响,如同幽灵般在这崩塌的囚笼中徘徊,诉说着无法解脱的痛苦与永无止境的循环。
苏晨头戴着【宁静心流耳机帽】,它忠实地过滤掉了大部分令人发狂的噪音和直接的精神冲击,却无法隔绝这种深入骨髓的、弥漫在空气中、刻印在墙壁上的,“故事”本身的悲伤与绝望感。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被迫阅读一本用痛苦和遗忘写就的、没有结局的禁书,每一页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龙血在体内奔涌,提供着行动的能量,却也仿佛被这股沉重的悲伤所感染,变得滞涩起来。
“嗝~!这个味儿不错!有点像发霉的奶酪条蘸了过期的鱼子酱?口感层次丰富!再来一块!”
口袋里的抽象崽却显得格外活跃。它时不时探出那颗简笔画风格的大脑袋,对着墙壁上闪过的记忆残影,或者剥落下来的、散发着奇特能量波动的“墙皮”,发出类似美食评论家般的、意义不明的评价。它甚至还伸出几根灵活的混沌烟雾触手,好奇地去戳那些看起来“特别扭曲”、“特别有趣”的结构,偶尔还会精准地接住几块砸向苏晨的、闪烁着幽光的碎石,像吃糖豆一样“咔嚓咔嚓”嚼碎咽下,然后发出一声极其满足的、带着回音的饱嗝。
它的存在,如同一个在葬礼上放声歌唱的怪诞小丑,用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亵渎的方式,消解着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却又在同时,增添了另一种无法言说的、荒诞离奇的诡异感。
终于,当脚下最后一块石阶也化作齑粉,坠入下方不断塌陷的黑暗深渊时,苏晨狼狈地翻滚着,冲出了螺旋楼梯的尽头。
塔顶。
这里并非坚实的平台,而是一个正在不断扩大、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空间涟漪的巨大豁口,如同现实被硬生生撕开的一道狰狞伤疤。下方,是急剧崩塌、如同被无形橡皮擦抹去的灰烬海岸,最后几缕代表着“存在”的线条正在飞速消散。上方,则是深邃、冰冷、没有任何星辰的纯粹虚空,苏晨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能“看”到无数不可名状、难以描述的庞大阴影,正在那片虚无的画布上缓慢地、漠然地游弋。
没有灯,没有光源。这里是存在与虚无的交界,是梦境破碎的边缘。
而就在这片虚无与崩塌的交界处,悬浮着灯塔的核心。
并非苏晨想象中的能量光球、神秘水晶,或者燃烧的火焰。
那是一团……一团只有拳头大小、如同最纯粹的暗物质凝聚而成、正在缓缓搏动着的“活体黑暗”。
它没有任何光泽,表面粗糙如同未打磨的黑曜石,却又散发出一种奇特的“粘稠感”,仿佛能将周围一切微弱的光线、能量、甚至连同时间和空间本身,都缓慢地吸入其内部。它不规则地、极其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之前那贯穿始终的、沉闷而压抑的心跳声,如同一个疲惫到了极点、却又无法停止呼吸的古老心脏。
它散发出一种极端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种仿佛历经了亿万次潮起潮落、看尽了无数生灭轮回后的绝对死寂,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所有悲伤与绝望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这,就是那“灰烬心跳”的真正源头。是守塔者那被扭曲、被污染的残存意志,与来自更深邃之处的冰冷力量,在无数个绝望轮回中扭曲融合,最终形成的、怪诞而悲哀的最终产物。
它没有散发出任何攻击性的威压,但当苏晨的目光触及它的瞬间,一种直接源于灵魂深处的“低语”,便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识。那并非具体的语言,而是一种混合了无数声音的混沌信息流——有守塔者那悠长而悲凉的叹息,有无数被吞噬灵魂残留的、细微而绝望的哀嚎,有来自深渊彼岸、冰冷而诱惑的呼唤,还有时间如沙漏般无情流逝的沙沙声……
所有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一个简单而沉重的核心意念:
【接受……成为……延续……或者……熄灭……】
它不像是在发出指令,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份沉重无比、写满了悲剧与宿命的遗产,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继承者的到来。
崩塌在加速,脚下最后立足的“现实”碎片也在飞速消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吞噬。苏晨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根本无力抵抗。要么随着这片破碎的梦境一同归于虚无,要么……抓住这唯一的、通往另一种未知“存在”的门票。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悲哀而微微颤抖。他缓缓地、如同拥抱宿命般,触碰向了那团搏动着的“活体黑暗”。
没有预想中的灼烧,没有能量的爆炸,只有一种……一种瞬间传遍全身、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彻底冻结成冰雕的绝对冰冷。
那团黑暗核心,如同饥渴了亿万年的活物,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的迷途之水,顺着他的手臂,无声无息地“流淌”而上,钻入他的皮肤,渗透进他的血管,最终,如同冰冷的墨汁滴入清水,融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个过程诡异而迅速,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错觉。苏晨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块干瘪的海绵,被动地、贪婪地吸收着那冰冷的、庞大的、充满了无尽负面情绪和破碎记忆的“黑色液体”。
他听到了更多守塔者在漫长孤寂中逐渐扭曲的执念,感受到了那些被作为“养分”吞噬的灵魂在消散前最后的恐惧与不甘,甚至……他还模糊地感觉到了一丝来自更深邃、更古老、更冰冷存在的……漠然注视,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只,随意地瞥了一眼棋盘上又一颗即将被替换的棋子。
体内的【龙血之躯】在这股前所未有的异种力量冲击下,发出了剧烈的、无声的悲鸣!如同被投入了极寒冰窟的火焰!龙血沸腾着,试图抵抗,试图保持苏晨灵魂核心的“温度”与“形状”,不被这冰冷的黑暗彻底同化、冻结。
但那黑暗的力量太过庞大,太过古老,它如同最精纯的深渊之墨,不断侵蚀、渗透、甚至试图改变龙血本身的性质。苏晨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变成了一个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古老力量反复争夺、撕扯的悲惨战场。
“嗯?!好东西!两脚兽!这个黑不溜秋的冰疙瘩味儿的‘果冻’……好像……真的很好吃?!分我一口!就一口!”
就在苏晨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冰冷的洪流彻底淹没、意识即将崩解的瞬间,口袋里的抽象崽突然发出了极其兴奋的叫声!它似乎完全无视了这股力量的危险性,只把它当成了前所未有的顶级美味!它迫不及待地伸出几根更加凝实的混沌烟雾触手,如同偷糖吃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却又异常精准地,从苏晨身上那正在疯狂涌入的黑暗能量流中,“偷吃”了一小部分最狂暴、最混乱的能量!
这意外的“助攻”,如同在即将决堤的洪水大坝上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泄洪口,竟然真的为苏晨争取到了一丝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减缓了那毁灭性的冲击!但也让整个融合的过程,变得更加混乱、更加不可预测。
庞大的力量,尽管是负面、冰冷、混乱的,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苏晨的身体,暂时压制了之前因为战斗和环境侵蚀带来的极度虚弱,但也带来了更加恐怖的副作用。苏晨感觉自己的感知被彻底扭曲了。
视线中的世界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深浅不一、如同老旧黑白电影般的灰暗与浓重的黑暗。他甚至能“看”到空气中如同实质般流淌的绝望情绪,能“听”到时间在墙壁上留下的一道道深刻而悲伤的疤痕。
“成为新的灯塔……”
“锚点……”
“守望……”
守塔者临去前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反复疯狂地回响。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是不是……真的正在步上守塔者的后尘?吸收了这份冰冷而绝望的力量,是否意味着他也将永远被困在这个即将破碎的梦境碎片之中,成为下一个维持这片灰烬海岸运转的、没有自我、没有未来的……零件?!
他想到了小家伙和小银,想到了那份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温暖而纯粹的【龙魂连接】。这种羁绊,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灵魂的归宿,是他作为“苏晨”这个独立个体存在的最重要证明。
但现在,在他扭曲的感知中,这份连接……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冰冷的、灰暗的色彩,甚至……带上了一丝“束缚”的意味。御兽师,御兽……一方提供力量与陪伴,一方提供指挥与灵魂依靠……这种关系,与“灯塔”和“养分”之间那种冰冷的、互相依存却又互相吞噬的关系,在最本质的层面上,是否存在着某种……可怕的相似性?
追求力量……变得更强……保护伙伴……这些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而可疑。他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为了所谓的“生存”和“责任”,变成自己曾经最恐惧、最憎恶的那种……冰冷的、被力量本身所驱使的“存在”?甚至,连“苏晨”这个名字,这个身份,都将如同守塔者一样,被这片灰烬彻底吞噬、遗忘?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如同深渊张开了巨口,要将他彻底吞噬。他想呼唤伙伴的名字,想确认那份羁绊依旧温暖纯粹,想抓住最后一丝属于“苏晨”的证明……但他发现自己连发出最微弱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如同被最浓稠的墨汁侵染的画卷,正在迅速变得模糊、沉重、冰冷。
视觉最先消失,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听觉随之模糊,只剩下那颗在他体内落脚、与他心脏重叠、缓缓搏动着的黑暗核心的余音,以及……耳边似乎还隐约传来抽象崽满足的、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和含糊不清的“好吃”评价……
触觉变得麻木,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又仿佛正缓缓沉入一片冰冷、粘稠、没有边际、没有光亮的……灰烬之海。
最后的意识碎片,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熄灭。只留下一个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念头:
“至少……活下来了……吗?”
然后,是彻底的、无梦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停止流动的……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