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底下,汗珠子顺着她额角往下淌,淌到下巴颏,她就随手用胳膊肘蹭掉,也不嫌脏。
“快歇歇,瞧你这头汗,跟水洗似的。”
白墨端了碗凉丝丝的绿豆汤过来。
千临接过来,仰头几口灌了下去,碗往旁边一搁,人又埋头干起来。
窝棚那头,远远的树荫下,林晓燕和几个女知青聚在一块儿。
“哼,我看她是魔怔了,捡堆烂铁烂木头,还真当宝贝疙瘩了。”
一个女知青撇着嘴,语气酸溜溜的。
“可不咋的,正经上工挣工分不干,净瞎折腾。上回那辘轳算她走了狗屎运,这回我看她能弄出个啥名堂!”
林晓燕没接话,只是远远看着千临那个忙碌的背影,嘴角抿得死紧。
辘轳那事儿,千临和白墨出尽了风头,她倒成了没人注意的背景板,心里那股子邪火,憋得她肝儿疼。
她就不信,一堆没人要的破烂,真能点石成金?
等着吧,看她啥时候灰头土脸地收场!
日头偏西,暑气稍退。
千临总算把挑出来的材料初步拾掇完了。
长长短短的木料,奇形怪状的铁件,在她手里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在窝棚里。
瞧着还是土里土气,粗糙得很,可摆放的位置,隐约透着股章法。
白墨帮着把锤子、锯子收好,瞅瞅那堆码好的“零件”,又瞅瞅千临累得不轻却又带着点儿兴奋的脸,心里也跟着热乎起来。
“明儿就开始拼?”
千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她的视线落在那些即将被赋予新生命的“废品”上。
真正的难关,现在才算开始。
没趁手的家伙,光靠这双手和一堆“七拼八凑”弄来的材料,要把图纸上那个瞧着挺精巧的玩意儿变成现实,不容易。
这堆“破烂”,最后到底是“宝贝”,还是别人口中的笑话?
**敲敲打打的智慧**
靠山屯的夏天,日头像个大火炉,烤得人没脾气。
知青点院角那个简易窝棚,不知不觉,成了屯里人除了大槐树底下,第二个爱瞟的地方。
千临整个人几乎是长在了那窝棚里。
“叮叮咣咣”的锤打声,“吱呀吱呀”的锯木头声,还有锉刀磨铁发出的“唰啦唰啦”声,混在一块儿,成了这院子里赶不走的背景音,从早响到晚。
做起来,比画图纸难多了。
没车床?那就上锉刀,一点点地磨,硬是把坑坑洼洼的铁棍子磨出个大概的圆溜样儿,磨得人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没钻床?那就更费劲。
先拿烧红的铁钎子往木头或铁板上烫个印儿,再使那种土制的弓钻,嘿咻嘿咻地往下使劲,一点一点把孔扩大,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没法焊接,她就琢磨老木匠的法子,木头用卯榫接,铁件就靠铆钉或者自己拿铁条烧红了敲打出来的土螺栓固定。
老王头如今是窝棚的常客。
起先是好奇过来看热闹,后来是越看越稀奇,现在干脆撸起袖子主动搭把手。
他那打铁的手艺,弄不了轴承那种细巧活,可对付这些农具上的铁疙瘩,那是手拿把掐。
千临需要把一块铁板弯个弧度,自个儿弄半天不得劲。
老王头把小铁炉子架起来,风箱呼嗒呼嗒一拉,铁板烧得通红,往铁砧上一搁,抡起大锤,“咣咣”几下,趁热打铁,那弧度要多顺有多顺。
千临需要几个大小刚好的铆钉,老王头从废铁堆里翻翻拣拣,找块差不多的料,剪下来,放炉子里烧烧,再叮叮当当敲打几下,几分钟,几个像模像样的铆钉就出来了。
“我说千丫头,你这脑瓜子是咋长的?就这些木头疙瘩、铁片片,咋到了你手里,就能拼出这些……这些能下地的玩意儿?”
老王头一边呼嗒呼嗒地拉着风箱,让火烧得更旺些,一边瞅着千临把一个装着好几个小斗的木滚轮往一个木架子上安,实在憋不住了。
“结构,力学。”
千临手上没停,难得地回了句,指了指一个刚接好的地方。
“啥?鸡学?”老王头耳朵不好使,掏了掏耳朵,一脸懵圈。
“王大爷,是力气的力,学习的学!就是琢磨咋样让东西更省力,更巧的学问!”
旁边的白墨“噗嗤”一声乐了,赶紧解释。
“哦——!力气!有学问!”
老王头这下听明白了,一拍大腿。
“我说呢!怪不得你上回能把那老掉牙的辘轳改得俩指头就能拎水!原来这里头都是学问!厉害!真厉害!”
千临手里不停,正拧着一个关键部件上的螺丝。
那是她设计的核心,一个能控制开口大小的漏斗,连着底下那个装着小斗的木滚轮。
千临的想法简单,人推着往前走,地上的大木轮子一滚,就带动一套杠杆。
杠杆掐着点儿,让上头的漏斗开个小口。
种子或是和了土的粪肥,就从那口子里漏进滚轮上的小木斗。
轮子继续滚,小斗翻下去,就把东西正好撒进前面犁头刚豁开的地沟里头,匀匀溜溜的。
可就这个漏斗啥时候开、开多大口、东西啥时候掉下去,差一点都不成。
这套东西瞅着不复杂,可要用手上这些捡来的破烂拼出来,还要它动得准、不出错,那真叫一个费劲。
木头接口得严丝合缝,不能晃荡。
杠杆多长,支点在哪儿,滚轮转一圈,小斗能装多少,都得算,还得试。
有好几回,就因为哪个地方差了头发丝那么一点点,整套家伙就卡壳了。
要么就是漏斗关不严,种子、粪肥哗哗往下漏,白瞎了东西。
千临只能一遍遍拆开,对着图纸琢磨,再锉,再磨,再改。
她手上新添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磨成茧子,身上总是沾着木屑和铁锈沫子。
汗水跟不要钱似的,浸透了衣裳,风一吹,凉飕飕的,干了没一会儿,又是一层湿。
白墨瞅着她那样子,心疼得不行。
送饭递水,熬好清热解毒的草药茶,预备好干净的布巾,她能做的也就这些后勤。
真上手帮忙,她也插不进手。
只能在旁边干着急,递个锤子,扶着点晃动的木架子。
看千临又因为哪个零件不对劲,眉头拧成了疙瘩,半天不吭声,白墨才敢小声说两句。
“不着急,慢慢弄。”
“这个地方,用我上次换来的粗铁丝绑一下,会不会牢靠些?”
“我今天照着菜谱做了个新菜,晚上你尝尝鲜?”
千临多数时候只是轻轻点个头,或者摇摇头,心思全在那堆零件上。
但白墨晓得,自己待在这儿,她心里能踏实点。
屯子里的闲话,跟夏天的蚊子一样,嗡嗡地就没断过。
大多数人是伸长了脖子看稀奇,盼着她真弄出个啥好东西来。
可也少不了嘀咕和泼冷水的。
“天天叮叮咣咣的,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事儿。”
“悬!我看悬得很!种地这活儿,还是老祖宗的法子稳当,搞那些花哨玩意儿,中看不中用!”
“就是!有那瞎折腾的功夫,下地多挣俩工分,比啥都实在!”
林晓燕更是找到了由头,在知青点,在人多的地方,话里话外地撇嘴。
“要我说啊,千临就是变着法儿地偷懒,不想下地受累!找个由头鼓捣那些破烂玩意儿罢了!上回那个辘轳,纯属她运气好,蒙对了!这次啊,指定得砸手里!”
“她用的那些木头铁片,不都是大家伙儿东家凑西家送的?还有白墨,天晓得从哪儿淘换来的!这要是弄不成,不是白瞎了大家的心意?白瞎了队里的东西?”
“等着瞧吧!等她弄出个四不像的废物,看她脸往哪儿搁!”
风言风语,总会飘进赵铁柱的耳朵里。
这老支书,是亲眼见过千临咋把那破辘轳改得俩指头就能提水的,心里头佩服这丫头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