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日,宜开市,忌动土。
苏明远在后台对着青铜镜调整衣摆,绣着海水江崖纹的藏青长袍随动作轻晃。他指尖抚过腰间玉佩,那是林婉儿送的现代简约款式,却被他用红绳编成了庆朝士人模样。远处传来《满江红》的旋律,编曲老师试图用电子琴模拟古瑟音色,在他听来却像孩童乱拨琴弦。
“明远,该彩排了。” 李芳推门进来,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上满是跳动的消息提醒,“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今晚可是半决赛。”
“李姑娘,这‘怒发冲冠’的段落,在下以为用狼毫笔势更能体现气节。” 他举起手中特制的大楷毛笔,笔杆足有小臂长,“昨日在故宫临摹《前后出师表》,忽有所悟……”
话音未落,后台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苏明远循声望去,只见道具组小张举着碎成两半的砚台,脸色煞白:“对、对不起!我就是想看看古代砚台是不是真能磨出墨香……”
“无妨,碎砚亦能成器。” 苏明远弯腰捡起半块砚台,指尖摩挲着砚池里未干的宿墨,“昔年米元章拜石,砚田耕心,器物之毁,不过形骸耳。”
小张听得一头雾水,李芳却皱眉夺过他手中的碎片:“行了,先去换身衣服,别让粉丝看见你摆弄这些‘古董’。”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佩。
舞台上,LEd 屏投出潇潇雨幕。苏明远站在仿宋式亭台中央,衣袂翻飞间挥毫泼墨,宣纸在特制风灯下猎猎作响。按照设计,他将在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的高潮处,以笔为剑劈碎砚台,让墨汁飞溅成 “怒发冲冠” 的图腾。
“靖康耻,犹未雪 ——”
鼓声如雷,他手腕骤转,狼毫笔锋在宣纸上划出凌厉的折笔。忽听得台下传来哗然,前排观众席中有人举起灯牌,明黄色的光映出八个大字:“消费英烈,罪无可赦!”
苏明远指尖一颤,笔锋在 “臣子恨” 的 “恨” 纸上拖出墨团。他抬眼望去,只见两侧观众席涌来数十名举着标语的人,标语上 “戏说岳飞”“文化刽子手” 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烫。更有人往台上扔鸡蛋,啪嗒一声砸在亭台飞檐上,蛋黄顺着瓦片流成滑稽的弧线。
“肃静!” 他本能地喝出一声,却想起现代舞台无需维持秩序。握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继续表演还是退避。混乱中,他看见陈浩然穿着亮片西装站在侧幕,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后台化妆间里,吹风机的热风卷着发胶味,刺得苏明远鼻腔发痒。林婉儿举着化妆镜,轻声说:“别担心,芳姐已经联系岳飞研究会了,他们会帮忙澄清……”
“在下实在不解。” 他盯着镜中自己眉心的红点 —— 那是化妆师按现代审美点的 “花钿”,“挥毫舞剑乃文人雅事,怎就成了亵渎?”
“现在的人啊,分不清楚艺术创作和冒犯。” 李芳推门进来,手里的平板电脑亮着营销号的爆文,标题《苏明远消费岳飞!用墨舞戏说英雄》下配着他挥毫时的模糊截图,“陈浩然团队买了二十个热搜,连岳飞纪念馆都被带节奏了。”
林婉儿的手机突然震动,她脸色一变:“快看,陈浩然接受采访了!”
屏幕里,陈浩然穿着印有龙纹的卫衣,对着镜头摇头:“我昨天还和明远讨论舞台设计,没想到他坚持要用‘破碎砚台’这种隐喻…… 岳飞将军精忠报国,不该成为博眼球的工具。” 他眼角微挑,“可能古代人真的不懂现代人心吧。”
苏明远看着屏幕里陈浩然手腕上的金表,突然想起庆朝士大夫论辩时讲究 “正冠而谈”,此人衣冠不整却大言炎炎,当真是 ——
“竖子不足与谋!” 他拍案而起,却碰翻了桌上的蜜饯罐,山楂糕滚落在地,像极了舞台上那滩蛋黄。
子时三刻,雨丝细密如帘。苏明远撑着油纸伞站在岳飞祠堂前,铜制门环上的绿锈沾了他一手。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婉儿举着手机电筒追上来:“不是说好了等律师函吗?大半夜来这儿干嘛?”
“若要自证清白,须得先见真佛。” 他从袖中摸出三支线香,却发现没带火折。林婉儿无奈地掏出打火机,火苗在雨夜里明明灭灭,映得他眼底一片深沉。
祠堂内,岳飞像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苏明远恭恭敬敬三跪九叩,起身时袖中掉出一张宣纸,正是他彩排时被砸中的那幅 “满江红”。墨迹在雨水里晕开,“饥餐胡虏肉” 的 “餐” 字竟像极了一个悲愤的人脸。
“岳武穆精忠报国,在下虽不才,却也知敬重先贤。” 他对着神像喃喃自语,手指抚过宣纸上的墨团,“或许…… 该让世人看看真正的文人风骨。”
林婉儿突然指着供桌:“你看,有人留了东西!”
那是一本泛黄的《岳武穆集》,扉页上用朱砂笔写着:“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般的印记。苏明远瞳孔骤缩,这笔迹竟与他在庆朝见过的岳家后人手书一模一样。
次日黄昏,苏明远的直播间涌进百万观众。他身着素色直裰,面前摆着从古董店淘来的南宋古砚,旁边放着一卷空白宣纸。
“诸位看官,” 他对着镜头作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昨日之事,在下深感惶恐。今特备文房四宝,愿以古人之礼,与天下人共论《满江红》。”
弹幕瞬间被 “作秀”“蹭热度” 刷屏,直到他拿起毛笔,笔尖在砚台里转出青黑色的旋涡。突然,屏幕外传来拍门声,陈浩然带着几个记者闯进来,镜头里顿时一片混乱。
“苏明远,你敢不敢对岳飞像发誓,没用他的名头炒作?” 陈浩然抓起桌上的宣纸,却被墨香呛得后退半步。
“陈公子可知,” 苏明远不慌不忙地铺开宣纸,“岳武穆《小重山》有云‘欲将心事付瑶琴’,今日本该奏琴和墨,可惜……” 他瞥了眼陈浩然手中的金表,“世无伯牙,不如直抒胸臆。”
笔尖落下,“怒发冲冠” 四个大字力透纸背,撇捺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陈浩然看得目瞪口呆,手中宣纸不知不觉滑落,露出背后 “还我河山” 的题字 —— 那是苏明远用飞白笔法藏在笔画间的暗纹。
突然,直播间画面一阵晃动,镜头扫过墙角,竟拍到一个身着古代劲装的黑影一闪而过。弹幕瞬间爆炸:“那是谁?!”“古代刺客?” 苏明远抬头看向黑影消失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 往生司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三日后,岳飞纪念馆官微发布一则视频。馆长亲自演示南宋文人 “舞墨” 习俗,手中毛笔时而如剑指苍天,时而似笔走龙蛇:“古人以文载道,墨舞亦是抒怀之一种。苏明远的表演或许生涩,却不失对先贤的拳拳之心。”
视频最后,是苏明远在祠堂前的画面。他对着镜头展示那本带血痕的《岳武穆集》,书页间夹着半片碎砚,砚池里隐约可见 “精忠” 二字:“在下愚钝,唯知墨可毁形,不可毁志。愿以寸心,敬先贤。”
陈浩然坐在保姆车里,看着手机里暴跌的热搜数据,气得摔了保温杯。助理小心翼翼地递来新剧本:“陈哥,咱们接了个古风探店节目……”
“探什么店!” 他抓起剧本撕成两半,却看见掉出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字迹清瘦如竹,正是苏明远的笔迹。
窗外,春雨渐密。苏明远站在书院屋檐下,看着弟子们用算珠练习书法。腰间的玉佩突然发烫,他摸出林婉儿新发的微信,只有一张照片:她穿着改良汉服,在故宫角楼前比了个 “比心” 手势,却被拍成了作揖的模样。
他低头笑了,指尖抚过袖口的云雷纹刺绣。远处,不知哪个弟子起了个头,《满江红》的吟诵声穿过雨幕,惊起一檐春燕。